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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

  無可稽查的風聲,日緊一日,有人說芝罘島上,已聚有一萬多人的革命軍,就要順著海道,先分兵佔據沿海各縣,然後再聚攻省城。有人說膠澳的民黨,早已預備著響應。後來果然無聲無響地,距離霽浦鎮,才幾十裡地的縣城,已經被三十幾個手纏白布的人,將縣官逐跑,居然如出喪般的白旗,在破毀的城樓上掛起。而無髮辮的奇裝遂成了全鎮中大家會談的新鮮而奇異的材料。不過因此各鄉村被匪人乘時劫掠,或硬派捐與供給草糧軍米的事,乃時時聽見。於是霽浦鎮中的商家,與稍有家私的人家,都跑走了。只餘下那個燒瓦廠的高煙筒,尚矗立在高處,似是俯視著多事的人們冷笑。可是也聽不見它的呼聲了。因為所有的工人,都早已纏了白布,去獻身於革命的事業去了。

  雲哥那時雖不過才十四歲,然他對於這些常識,也知道的。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他也讀過那一時很著名的東京的《民報》與《新民叢報》,他也略能瞭解什麼是種族革命,政治革命,並且他也以為在這個老大的國家裡,應該有新的變更。起初聽見城中革命軍的起事,他純潔的心中,很添些幼稚的愉快!又看見由外埠寄來的報紙上面,是怎樣的鼓吹,與贊助革命事業。不過後來事情愈變愈壞,一切的紛亂,同時並起。並且傳言兵隊將來恢復縣城。鄉村中簡直入了亂至不可思議的境地。他對於不深瞭解的革命二字,有些慘淡了。他也不再很高興地在燈下講述革命的故事與言論,給慧姐與姊妹們聽了。後來更有駭人的傳說,左路巡防營很迅速的,將來反攻革命軍,而且一二日內,必由霽浦鎮的大道經過。

  霽浦鎮,本來在山坡的前面,大家走了多半日的山道,方才到了雲哥家的山莊裡。這個山莊,已比地平線,高出有幾百尺了。在這重合逶迤的群山中,常常有點斜亂不整的山田與無量數的樹林。這個山莊,有十幾家人家,其中有一家衛姓的,便是雲哥家的看林人。他家自多年前,這個山中住著,看守一片在山坡上大的柞林,與幾畝山田。另外有一處極小而用石建築的房子,仿佛是個別墅一般,以備主人家來的住處,實則也不過是個有圍牆的兩進較為整齊的石屋。

  這時石室外面的風聲,吹得木窗的欞子,都一齊響。雲霏與慧姐互握著手,坐在火邊的矮木凳子上,也不敢去安睡。而雲哥卻低了頭,用鐵箸撥著盆中的木炭,仿佛正在用思。

  這個消息,比革命軍佔據了縣城的事,更是可怕!

  素日能言的雲哥,眼看著火光滅了,無意味的回到自己屋中,第一次觸到深憂似的,和衣睡下。覺得分外的冷冽,便蓋上了一床厚絨的被。

  新奇而美麗的故事,是民間傳說的故事,當她用費力的口音說來,卻沒有一個笑的。雲哥安靜地立在一個鐵火盆邊,聽了這個婦人的話,觸動他好多冥渺中的空想。「可惜慧……她沒有在這裡聽見。」他心中只有這個感想,可以在這片刻中急迅的想到。

  慧姐與雲哥以及他的姊妹,乍到了這個純樸幽靜與大自然的山中,雖是起居不便,飲食上也不習慣,但是為好奇與興趣所引導,竟不復有恐懼與慮及將來的思想!獨有嘉芷夫人,時時懷著憂慮!

  彼此沒得一句言語。

  山莊中的鄰舍,多是為鎮中及各處看管林田的,也有在山中以采樵為世世相傳的職業的。他們輕易都不到城市中去,所以粗劣的棉布衣服,生活的程度,比鄉村中的人,又低若干倍,當嘉芷夫人,帶了子女與慧姐及僕人來到之後,使得忠誠與朴質的衛老人,添了無限驚恐!因為他,及他的家中人,與鄰居們,完全沒有聽到革命兩個字。及至嘉芷夫人,將行李安頓下以後,才將這些事,約略的告知他,他朦朧的老眼中,聽得發呆!無故的流下淚來。他同嘉芷夫人道:

  室中煙氣迷漫,如在霧裡一般。然雲哥的姊妹們,都揉著眼淚,忍耐地聽她說一段山村中的怪事。

  她,——慧姐,自然比雲哥的姊妹們,減少了許多幼稚氣,而且她對於將來,更常常懷抱了不可言思的感觸與憂傷!這次因了亂事,隨著嘉芷夫人在山中過了十幾天的不慣的生活,又聽了些恐怖的新聞,她心房中已為複雜與亂的情感充滿。她對於這一時的變更,卻從隱秘處生了無限的慨感!她自然是正在奇怪與情緒變動的少女期,她又比較得聰慧,所以在這個風雨之夜,握住雲霏的手,對著一起一落的火光,時時看到雲哥鎖起雙眉來的面目。而室外驚人的山風,吹得使人起空虛的恐怖!哦!這是怎樣令人感懷與淒迷的境地與時間!她這夜終於未曾合眼。

  她沒得回答,半晌口角動了又動,才道:

  她帶了無限淒酸地柔弱之音,在呼呼地風聲裡,僅能聽得見。雲霏也很有與她同一的感想,便低頭在她的背上。而雲哥也沒得言語,只注視著隔著火光的慧姐的微帶了淚痕的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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