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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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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孩子拍的睡在懷裡,使用她吃吃與艱難的話,粗聲大氣地說: 嘉芷夫人,看見穿了草鞋帶著氈笠的衛老人,說得興奮與激切,便快命他的兒婦,將他扶出去安歇。自己便同慧姐忙著分排屋子,安頓行李,末後決定了自己與雲逸及雲芝與一個僕婦,住北屋。而南屋的東西間,一為雲哥的住室,一為雲霏同慧姐的住室,因為房屋是太逼窄了,更沒有其他的方法。 後來,慧姐從靜中微微歎氣,抬起頭來,向著雲哥道:「你想我們多時可以回去?初到這裡,很覺得事事新鮮,現在也有點玩得煩惱了……而且伯母,這些日子勞苦憂愁,也日日瘦起來,夜中咳嗽,往往失眠。這個時世,將來正不知鬧到什麼地步,你沒有聽見說,前兩天什麼西路防軍,到了城裡,殺了三百多沒髮辮與袖纏白布的人。現在各鄉鎮中,正亂著搜尋呢……今天聽見衛老人的鄰家的人說,防軍將城中的東西,裝了幾十車去呢……更是使人害怕的……」她說到這裡,眼圈微微紅暈了! 衛老人的小兒媳,才三十歲,她是個最好說閒話的人,不過舌音卻吃吃地不甚得力。這是顯然的,對於她的言語,給予了一種限制。不過卻不會減少她的話量。她初見由霽浦鎮中來的姑娘們,穿了短且瘦的衣服,梳了奇怪而有額發的頭,在好奇心中,當然有搜求與窺測的願望,因此她便常常抱了孩子過來,同雲霏姊妹們談天。她們因聽她說的別致,而且可聽到許多沒曾聽過的事,也樂得有這個難得的談友。獨有雲哥卻時時同了衛老人的孫兒阿醜,終日到山頂上去學打彈弓。在山中的少年,十幾歲,大概都可以用彈弓打獵了,衛老人在年輕時代,便是打彈弓的能手,如今老了,便將獨得的藝術授與他的阿醜。 阿醜比雲哥大三歲,黧黑的厚重的面皮,藏在盤了辮發的頭顱下面。赤著腳,能在山上比雲哥走得快許多。他主人的來到,恰好是阿醜的技藝有了適當的可現露的機會。他每天除了幫同他父親,在林中工作以外,便帶領著雲哥,往山上的矮樹中跑。有時打著一隻飛的山雞;或一個由窟穴中疾走出來的兔子,他便得意的反持著帶了粗線纓子的彈弓,對這些俘獲品正立著,很驕傲的像是個古代的英雄。 到了中夜的時候,山中的風聲,越吹得厲害,在黑暗中,似有無數的可怕的聲音,由空中度過。這時南室中,還點著瓦制的油燈,而雲哥的母親卻早同了他的兩個小的妹妹安睡了。 全鎮的人,幾乎走盡了。在這個期間,嘉芷夫人尤為膽怯!便帶著雲哥的姊妹們,到她的山中的莊子上去避去。當他們走時,她問慧姐還是願到她父母的家去?還是願意一同到山中去?慧姐連日來被過慮和恐怖,逼得瘦了許多。她在這時,聽了嘉芷夫人的話,她說絕不願到自己家去。雲霏姊妹,自然是歡喜了! 他們乍到了這個新鮮的地方,覺得什麼事都變得新奇與愉快。看看屋的後面,即是俯立著青灰交錯與多灌木的山壁,短牆外是些高高下下的山田,而門外便是衛老人的住家,僅有亂石堆垛起的五六間小屋,就多刺的植物,編成了籬笆。——自然在別處山坡上的鄰家,也是這樣的屋宇。——有時幾隻雄雞,在日影中喔喔的啼,於是知道是正午了。 雲霏道:「以後沒有了嗎?」 雲芝急迫地靠近她問: 雲哥這兩天,因為外邊連天的風雨,都不得出門去。晚上聽了衛老人的兒媳的一段話,心裡充滿了愉慰!這時他正同雲霏,慧姐在外間的炭火邊,下著圍棋玩。這是他同雲霏取了些兩種顏色的小石子磨成的,用粗紙畫成的棋枰,這便是他們在山中惟一的家庭中的玩具。雲哥的圍棋的藝術,本不好,更加上慧姐在雲霏那面指點著她落子,終於贏了他兩局。雲哥便笑著住了手,不下了。 雲哥也練習著去射擊,終於打不到什麼,並且有一次,竟將手指打傷,忍著疼回來,哀求般的求慧姐替他包好,因為怕被母親及雲霏姊妹們知道。慧姐卻先同他講下條件,往後只許同著阿醜去玩,不許他再打彈弓。雲哥這時覺得指上疼的很,也不敢違反慧姐的意思,便答應了。後來再同阿醜去的時候,有時看見阿醜打得精巧,自己的好勝與摹仿心,便逼得取過彈弓來,又要射擊,然想到慧姐懇切的囑說,終於將彈弓交還阿醜。 一天山中過了一場風雨之後,天氣已漸漸地嚴冷起來,嘉芷夫人,與雲哥的屋子中,都用些燒好的木炭,攙些落葉與榾柮,燃燒起來取暖。雲哥這天也在室中,同著姊妹們去聽韓嫂的怪話,韓嫂就是口吃愛說話的衛老人的兒媳。 「西王母是三月三日生的嗎?」 「真的,人老了,便覺得更換朝代的事,是使得我們傷心,我自少年的時候,出去南北的跑著作生意,每每在大的城裡,聽些敲著鼓板說口書的先生,說什麼清兵打入山海關,崇禎爺吊死煤山的話,我聽得那些人民的苦喊,與殺人不眨眼的殺星,喊殺的聲音,我真的聽著,就在我眼前一般……現在這樣事,竟臨到我們這老不死的身上來,親眼看得見……前年我生了癱瘓,我說死了,可也算了吧,活了七十五歲的人,難道說還不知足嗎!如今兒子已經有了孫女了,家裡的人都有得吃,有得用的,還要我活著作什麼呢?……」說到這裡,慧姐與雲霏等都笑了,他卻顫著聲音,將拐杖向地下摜了一摜道: 「有呢,這個事傳了出來,有個很有錢而驕傲的人,也從遠處得到了這個乞兒的好運的消息。他想金子是要多的,到第二年,他也如乞兒般的,在半夜時就在橋上待著神仙們的來到。他因為盼富有的心思,將恐怕的心都丟去了。也不管春夜山中的奇冷,可是這夜雖是有暖霧而沒了空中的香氣……後來神仙們,如前年一樣的來了,他也照乞兒的請求,說他窮苦得連件餘外的破衣,也沒有了。那個醜惡的老人,又出來了。也照點乞兒般的,將他額上用半折的樹枝,點了三點……一樣他們便過去了。不過從此後那個有錢而驕傲的人,回去漸漸地窮了,病了,遍山腳下,也發掘不出金子來,後來便窮死在山腳下。聽說就是在乞兒拾得金塊的地方……」 「想是吧!我也不知道。據說每年的三月三日,神仙們去給西王母祝壽,必是由那座山前經過的。所以現在我們到那天,大家都起來比平常要晚,一直到太陽光罩滿了山峰,大家才敢出來,因為恐怕撞見神仙……是那樣的事,一個年輕的叫化子,窮得無家可歸,每天總在山村中討飯吃,他因為肚子餓得厲害,便生出一個危險而大膽的法子來。」她說到這裡,少停了一會,便又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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