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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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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的東面,是一處荒廢的舊園。本來他父親在日,常同些飲酒清談的朋友們,在裡頭消遣的。園子雖不寬曠,但因自從他祖父由鄰家買來,年年添些花木,七八十年的光景,裡面的大樹,竟森森的成了林子。及至他的父親死後,嘉芷夫人因為這是雲哥父親所常到的地方,每每自己去過,看見裡面的樹木花石,都生深深淒想的悲感,所以早就封鎖起來,沒人去,已經有七年多了。現在因為雲霏們都長得大了,很願意到園中去遊逛,又加上慧姐的要求,所以嘉芷夫人,含著舊思的淚痕,將園門重複開放,並且收拾得很是清潔,將裡面沒人的荒草,劃除了不少,又在春天加種上一些新樣的花草。因此雲霏同她的兩個妹妹,與慧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本來由她們家中出來,對面就是園子,所以非常的便利。不過雲哥的母親,除去過一次外,再沒有到過。 一樣的是在中夏,天氣熱得厲害,又在昨夜落了一場急雨,第二天被炎日曬了一天,所以人人覺得分外熱的不可忍耐。晚飯後,慧姐同著雲霏姊妹,各人取了扇子,軟涼席子,一起到園中來。新月如銀鉤一樣的,斜籠在樹影裡,那些細的圓的尖的樹葉的叢影,在地上被風吹得亂動,不知名的小蟲,在樹葉上飛打得響,夜合花的香氣,充滿了園中,紅的,白的,玫瑰花,在隱約的月光下,並分不出是什麼顏色來。當她們來到園子中,走在樹蔭下,細碎的腳步聲,與笑語聲,頓時破了夜園中的沉寂。她們揀了一個古式的四角草亭的前面,在大石之側,將涼席鋪好,隨便坐下,啜著茶笑著,消這個炎熱的夏夜。她們四人中,獨有雲霏的小妹妹雲逸最小,她才十二歲,她的二姊姊雲芝,十三歲,而雲霏卻還比慧姐小兩歲。一群少女的清談,頓時使得園中,添了些生氣。 其中獨慧姐說話最緩慢,而最有趣味。她也學著嘉芷夫人說她那些隨她父親在外面所見的景物。不過只是片段,不能完全。從前她同雲霏姊妹說這些事極多,而這半年中,她卻變得沉默了許多。雲霏與她說話,或引逗她,她只是微笑的答覆。這天的晚上,雲芝,雲逸小姊妹,她們不能靜坐在樹蔭下,踏著月光,走到人造的土山後面去了。只餘下雲霏同慧姐倆,默默的被靜氣融合了。慧姐搖著一把時式的漆邊嵌銀絲的小團扇子,她的身子幾乎斜欹倒在涼席上面,雖是園中的清風不斷的吹,而她的柔潤的發上,一滴一滴的汗珠,尚是不住手的用手帕拭著。她心裡像是火燃一般的熱,只覺著氣悶。在靜化的美的夜裡,一個少女的心情,向著明月,那是怎樣的奇異與不可捉摸呀!她情緒的流,不知道阻於哪種的潛力,半年來常常覺得有許多感思與懷想的! 月亮已經西落,當他們出園回到家時,已微微地有點夜氣清寒的感覺了。 § 八 嘉芷夫人,雖是眼看著自己的兒女,漸達到成立的年齡,然而她還是常常的憂鬱!在夜中,同她所親愛的慧姐談起,往往垂淚。關於她家的歷史,慧姐是很明悉與熟知的。原來嘉芷夫人的母家,是城中的望族。她家在城中的居宅最為寬大,她的高祖與曾祖,都是在廣東作過多年的官吏,她家的子弟向來都講求讀書,又加上歷代的搜集,舊日的書籍,積滿了一幢樓房,所以在左近的人們,——尤其是讀書的老先生,若說到藏書的多少。都說到城中的王宅上哩。她的父親王伯淑,早年入了翰林,在京中部裡,當過許多年的差。那時他全家都住在北京,她在幼時,每每隨了父親,到中海後的金鼇玉蝀橋上去看落照,與無數的碧荷,那時絕不如現在我們能夠坐輛人力車,便能去一飽眼福的。到伯淑三十歲以後,便外放了貴州的道任,後來又往雲南去過,因此她自幼生於北京,長於雲,貴,直到出嫁的那一年,才同著她的兩個哥哥,重歸到故鄉,嫁與雲哥的父親李葆和。 她自然是自幼年,便與李家訂了婚約,那時正是在清朝的末葉。李葆和的家中是非常勤樸清儉的人家,到了他的本身,便出繼于他的叔父。他家在這幾縣中,是最盛,最著名,人口最多的望族。他呢,自幼年卻生得體質很為瘦弱,在家中同兄弟叔侄們讀書,不過他卻終未能隨著那時的潮流,掇取什麼科第上的名貴。他有天然藝術上的嗜好,對於繪畫及音樂,常常請人指教。到得他二十歲時,書也不讀了,那時他的繼父死去,家中空餘下一片房產,沒有他人,於是便將嘉芷夫人,娶了過來,很安閒的過鄉村中的生活。嘉芷夫人讀的舊書,比他還要好些,他們常常抄詩讀書,或種些花草,家中充滿了和平與愉快的空氣!所以他也再不想出去,但可惜他二十八歲上,便為社會與家族,將他無形的殺死,這都是多年以前的回敘了。 雨聲還是一樣的在窗上滴打著,燃煤油的銅爐上,所燉的玉米粥,已有了焦枯的氣味。 紅光的炭火,時時由熨斗中迸出爆裂的聲音來,慧姐一手執著,因為要熨好一條裙子的厚花邊,彎著身子,而面部卻被炭火的熱氣,烘得紅了。這條裙子,是她自己的,卻是嘉芷夫人托別人由遠處給她買來的材料。她看看裙子上的花邊,還沒熨好,聽得窗外細碎而有自然音律的雨聲,便不由得手中的力量,遲緩了一些。忽然對面的嘉芷夫人說道: 慧姐將手中的熨斗,也無力的放在桌上,楞楞的向她看。 慧姐聽得癡了,不覺得自己眼眶中的淚珠,也由真純的心中流出!她竟也忘了去勸止嘉芷夫人的悲慟! 慧姐也似在細微中有點感動,手中的熨斗,便少停了一停。 後來嘉芷夫人,好容易住了哭,接續著向慧姐說:「我才是人間的不幸者呵!你想我那時的四個小孩子,眼守著一片大房子,我的白髮的老姑,尚住在大房那邊,這種境況,教人能不心痛!……而且後來的艱難,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好容易戰勝了一切,將他的靈柩,安安穩穩埋在墳墓裡!……可是一生註定的命運,再也不放我會平安的!悲痛之後,我才真正瞭解了人生,無論如何,都是悲哀的世界!說起來話太長了,只是我敢堅決的告訴你說,一切家族制,都是陷人的魔坑,什麼嗣續,什麼遺產,什麼宗族,哦!你記住,像我們這些號稱舊日大族的人家,只是這樣的啊!」 於是她便停了工作,淒咽的道: 一夜裡,冷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秋蟲在床下的磚隙中,作間斷的淒鳴。嘉芷夫人,同慧姐對面立在一架縫衣的木臺上,用工作的針線,來慰解這個長夜的寂苦!那時距慧姐在園中,被雲哥雲霏恐嚇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那是多末大的艱難與困苦!我想起來,心頭都覺得顫動!受侮辱的弱者真是說不盡的寫不出的苦痛呵!是那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再不會忘記的!早上冷得很,因為夜間吹了一夜的北風,草木上都凝結了很厚的一重冰雪。那天他的病,已經是到了最後的一日。我也已經十幾天沒有合眼,外面請了幾個醫生,都開不出方劑來。有八點鐘吧,他已經氣喘得沒有說話的氣力,面色瘦得如一張薄紙似的,身上蓋了一層薄被,與一件狐皮皮襖,似是使他轉側不動,在未明天以前,他吐了一痰盂的血與痰,那時只有閉著目喘氣的份兒。每天早起的太陽,如永不會再有變化一般的,由窗中射過來,在紅幃幔上。可憐只有幾個親族家的婦女,與幾個僕婦,看守著他。剛過八點鐘,他已是不能說話了。在他未重病之前,他和我說的那些傷心的話,我心裡已裝滿了悲酸與對於前途的恐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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