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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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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蒸好的玉糕,你可不要全吃了,你弟弟快要回來了,留下些給他,到明天我再同慧姐作給你們吃。」 「在雨後的山行,最是有趣味的。慧姐,你若去過,你永不想再回來的。你也必定不願意聽我去敘述這種片段的說不盡的景色了……有一次我們一家同行的,有幾十乘小轎,即是由宜昌坐船,經過三峽,走山路由四川往貴州。我們坐在轎子裡,看那險峻而陡立的蒼色中,參以赭頰色的山峰。一乘一乘的小竹轎子,和走在圖畫裡的相仿佛。山道都是在山腰中修成的,下面便斜俯著些絕壁。我那時卻不知什麼是害怕。有些年紀較大的老媽子,便坐在轎中哭了起來。她們的哭,並不是專為走到難走的地方,怕得哭,她們的眼淚,是看著那些奇絕與不可思議的景色,她們的心思,引起了思家的念頭……在高山中落雨的時候,更是好看。看不見雲,也覺不出有雨點來,只感到漠漠茫茫的白氣,與起伏迷現的山峰,合在一處,所有的草木,也都籠在無邊的白氣裡,只聽見由輿夫的竹笠滴下一滴一滴雨水聲。而山中到處的流泉,澌澌的響……」伍慧聽得如身臨其地似的,兩個明亮的眼珠,只是向著她發呆。而雲哥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另換個題目吧,有一次我們在王家營以南的一個鎮上住店。那時的店,即在大的城中,也沒有如現在火車站的旅館那樣整潔。我們那時是第二次回雲南去。那時因我祖父死了,父親帶我們回家,又重行出來。那是七月的時候,江北的天氣還熱得厲害。每天從不明天的時候,就起來趕旱路,一連走了十幾天,在七月的毒日之下,同行的人都很困乏了。這天未到黃昏之前就趕到那個鎮,我記不清是什麼名字的鎮的店裡。許多的亂雜口音,與馬的蹄聲。店是很寬大的,比我們家的房子還大幾倍。我同現在遠在衡州的八姊,與胡媽,住在西房的套間裡,其餘的人,都分房安歇下,想著休養精神,好預備明天的行程,哪知一個意外的事發現了……」 從這夜起,她得到一個細微的印象。她覺得她握住雲哥的手,格外熱,而且脈搏跳得很急。當他母親說舊日旅行中奇遇的時候,她想雲哥那樣的聰明,也不禁替他母親歡喜!但這不過是一瞥間的奇怪的思想罷了,在她充滿了天真與純淨的心中,並沒有其他的感覺,可是她從此覺得似乎對於奇異的人生,有了一點解說不出來微妙的感動。她從在這潔明的月夜睡過之後,心境上似乎增加了許多的知識,然而自己卻也尋思不出來。從前與雲霏遊玩的興趣,在微細的境界裡,似乎漸漸減少,不過是微而又微,不容易覺察得出來罷了。 § 七 這樣便過去了三年的光陰,霽浦鎮仍然還在那些平延的群山之前,每天的汽車聲,仍然遠遠的可被鎮中人聽得見。田野中農婦的歌聲,與鎮中小學校鼓號聲,仍然如前,時時的在空中聽到。一切所有的,仍如前無二。只是雲哥家中,少有些變更。一年年茹著苦痛,同時抱著希望的母親,身體日見比以前瘦弱,她的七年的肝痛與哮喘的病,也未見輕減。不過眼看雲霏快要出嫁,與雲哥已長成得像大人了,她心中還比較得欣慰!但是每逢著紀念的日子,與好的節候,聽那些白翎鳥在園樹上啼的時候,與梧樹葉子落在地上的聲音,她那已竭的淚泉,往往還自己哭泣。伍家的慧姐呢,如今竟有十八歲了,仍然還為嘉芷夫人的伴侶。仍然還住在李宅中。她的父親,現在倒成了私立小學校的國文教員。她的容貌,越發美麗,而態度也日見端重,不似三年前隨著雲霏在草中和石縫裡捉促織玩的時候了。 嘉芷夫人,教她寫的字體,也日有進步。她每每取給她老年的父親看,她父親也不能知道她對於寫字,將來寫得究竟怎樣的好法,只是眯著眼睛,在眼鏡下笑。她格外好講究修飾和雅潔了。霽浦鎮本不是交通閉塞的地方,所以在省城中有什麼時式的梳頭,與新衣服的式樣,不久便會流行到這裡來。鎮中的舊家很多,他們家的婦女,便與左近鄉村中的村姑不能一樣,因此慧姐除了天然的愛好之外,因修飾得雅潔,更使得她,使人見了讚美與稱羨了!她在雲哥的家中,差不多與雲霏們一樣的待遇,所以除了她願意去作的事以外,成天裡沒有什麼事。而她的講究修飾,更有閒暇了。 她在這幾年中,也一樣經過了少女之青春期的變態,由嬌小的如小鳥一般的女孩,變成一個善笑與常常凝思的女郎了。她最愛好一種金雀花,在她的窗前的幾叢芭蕉的前面,她自己栽了好多。每到夏天,便開成一片,金黃色的喇叭形的小花,放出許多甜蜜的香來。她在夏日清早起來,常常開著窗子,在窗前梳頭。她往往停了手中的梳,披著長而柔細的頭髮,向著花叢微笑。金黃色的花光,斜映著她的長髮遮住的半面,朝陽從東邊的園中的樹裡升起。這時她晨妝的美麗,自己對著鏡子看看,心中也感到愉慰! 雲哥在這時是在學校時多,居家的時間少,然而他母親還另請了一位先生,在家塾中教給雲霏姊妹讀書,而雲哥晚上,還從他講求舊式的文藝。所以雲哥一天沒有多閑的工夫。不過他在學校時,功課沒完,便急想著回家,及至到家以後,又恨不得快從家塾中,將先生講的課本看完,好跑到內院中去,至於他為什麼每天這等忙得如有人催促他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想有點工夫在芭蕉蔭下的月光中,走幾回罷了。 慧姐驚疑的注視她,她卻更笑得俯下身子去,額發都垂在慧姐的膝上。慧姐一邊用扇給她扇著;一邊急急的問她,為什麼這樣笑?她少住了笑聲,但是抬頭看見慧姐!便又重複笑了起來。慧姐頓時明白她是嘲笑的笑著,卻再不能忍了。用手向雲霏肩窩下亂伸,一面口裡說:「若你不告訴我,我可饒不了你!……」雲霏滾在涼席上面,才梳好的髮辮,也亂了起來,喘著求慧姐放手,再告訴為什麼她這樣笑得厲害。正在這時,突然聽得亭後一片的金竹子中,豁喇豁喇亂響了一陣。於是慧姐放了手,雲霏也跳了起來,兩個人都驚恐的向園門跑,剛走到門口,一個不意的事發生,園門不曉得被誰由外面反扣住了。慧姐同雲霏並肩立著,心都卜蔔的跳,彼此受了恐怖的襲擊,在靜無人的園中,似乎已有了鬼怪一樣。兩個人正不知怎樣方好的時候,一個笑聲,破空在她們身後笑了起來。慧姐回過頭看時,月影下頓現出一個短衣的人影,再細看時原來就是雲哥,一手抓住草帽在那裡笑得彎腰不起。雲霏卻故意的頓著足說:「你太會作詭了,來嚇得我們好苦!試試我便饒了你呵!……你沒看見她,嚇得汗珠都跑了!……」說時,就笑著上前去要拉住他,雲哥早看得明白,便往樹林子裡跑去,一瞬間便看不見了。雲霏灑脫了慧姐的手,便也踏著細草,隨後走進樹林去,這些樹是些松樹與些老的杏樹,奇怪的古榆樹,在夏日枝葉茂盛,樹與樹的距離中間,沒有大的隙地,兩個跳蕩與輕捷的影子,走進去,哪裡還會看得見。 慧姐只能聽見雲霏跑的笑聲,漸漸地向西邊去。她一個被遺棄在園門裡,以前的恐怖,與恨雲哥的心情,同時紛雜起來。想著要去找找雲芝和雲逸,她不再管雲霏去怎樣地追雲哥,自己便很小心地提防著,重走回來。偶然在樹下聽見夜鶯的啼聲,自己心中也震盪一下。當她走到四角亭子的前面,癡立了一會,便走到亭側的柱子邊,忽然抬頭,哦!對面的亭柱後,一個人面,忽然出現。唉!那不是雲哥嗎!她吸了一口氣,便不覺得立定了。雲哥從容地由亭後出來,向著她微微地笑,在瀉銀的月光中,她看見他也是跑得胸上亂動著,她想要責備他幾句,卻想不起怎樣說方能表示出自己的身分來。 但覺得恨,笑,與甜蜜的慰安的情緒,同時交流在心裡。雲哥穿了白色的學校制服,一雙皮鞋,沾了許多的泥土,一手拭著汗,靠近她,她也並不躲避,也不恐怕,只是看著他。雲哥說了一句:「我們今天是鬧著玩呢!……」她用力地注視了他一眼,沒說出話來。兩人相並的立著,在散著細淡的清霧之下,彼此心中都很安適!而有一種靈奇的感觸!……不多時,雲霏同著兩個小妹妹,由土山後面轉出,於是這場惡劇,便中止了。 彼此默坐中,雲霏撲嗤的一聲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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