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一葉 | 上頁 下頁


  滿家嫂正在看守著割下的麥堆,聽張老爹的問話,就立刻笑著道:「你老人說的我姊姊家的三妞兒呀!啊唷,了不得呵!我姊姊家,本來是個讀書的人家,不像我們生在地裡的粗笨。姊夫又是個老秀才,所以他們家女孩子,倒是比著我們家裡那些黃毛的醜鬼不一樣。三妞兒你見過了吧!她本來是隨她爹在外邊生長大的,唉!……什麼府呢?那時我姊夫,正在給一個縣官教書呢。我姊姊不是多年沒在家嗎?那時正隨著她的男人呢。三妞兒就是在那時生的……張老爹你應該記得,前五年時,他們回來帶著那個教人喜愛的女孩子,那時三妞才十歲呢。我姊姊卻將頭髮變得蒼白了……」滿家嫂說得興奮,幾乎沒有止住的機會,張老爹便動了老脾氣,對她狠狠的看了一眼道:「誰不知道呵!……哼!」滿家嫂便又和氣地和他說:「記得了,我告訴你吧,三妞兒自從被她媽送到李宅裡去學針線以後,已經兩年了,我也常常到她家去,遇見她,她長得越發好看了!……」

  「我也是特別的關心,我弟弟家向我說的,依我想,這倒是再好不過的……好吧!過幾天我還到你家細細地說去。」說完,他不等滿家嫂的回言,就走了過去。滿家嫂這時方喃喃地詛咒他,因他狠狠的看她那一眼。

  「什麼?」滿家嫂眼珠格外瞪得大些。

  「雲哥,如今也長得多麼高了。看他的面貌,卻令我想起他老人來!阿二,你不記得有一年,我們因為和東村的許五爭地界的事,那個可惡的無賴,將我的腿打折了。那時雲哥的老人,才比現在的雲哥大七八歲吧,他由城中回來,遇到我們同許五那場打架,他看我傷的厲害,把我抬了去,花了好多的醫藥費,才將我這條腿治好……陰天的時候,還隱隱地發痛呢……」

  兒童們由山坡下來的鼓號聲,也恰在此時重又傳了來。

  § 六

  雲哥的母親,在她家那所舊式而寬大的房子中,正同著一個新雇來的僕婦縫紉。這個縫紉的屋子,是雲哥的父親生前學畫的地方。牆上斜掛了一把古式的劍,這是雲哥的父親平常最寶愛的,室中有些核桃木作的器具。一對潔白的茶几上放了幾隻大口舊磁藍花的茶杯,一瓶晚開的芍藥花,連一簇尖長的葉子,映著由卐字格的窗中,射進來的日光,鮮嫩的可愛。雲哥的母親,正同那個僕婦,坐在軟席上,縫衣服。她的最小的,六歲的女孩,正在她身旁,取了兩個泥作的玩偶,使它們撞著打架。

  她是個久病的四十歲的婦人,是氣喘與氣管炎的厲害的病。所以面色很黃瘦。她那茂密而黑的長髮,——在她初嫁與雲哥的父親時,所有的婦女,都稱美她的發,也日見脫落。她本是好說話並常常快樂的好競勝的多血質的婦女,但在這三四年中,她變為冷淡而易怒的性格了。不過她仍是好工作與勤苦的。她自幾歲隨她父親在衙門中讀書時,便常常勝過她的姊妹。直到這時,她還是每天除了料理家事之外,便同著僕婦們縫紉或看小說講給她們聽。有時同她們說起在四川的萬山中的棧道上,乘著小轎走路,及在雲南所遊歷的吳三桂的宮殿,以及那些遺事。她們聽了,都如小學生聽《天方夜譚》一般的驚異。而且覺得這些沒曾見有人說過的故事,是很美麗和吸引人的,而小名三妞的伍慧,尤其愛聽。

  這是個溫暖與晴明的初夏,室外的蜂蝶,來往的不住在花叢中飛翔。她作了一會針線,覺得也有些午倦了,心裡可記惦著雲哥,應該早些的回來了。她想起雲哥,便用力向著臥室後門的竹簾外喊著雲霏。過了不多時,雲霏同著梳了雙髻的伍慧,拉著手從後面跑過來。雲霏是她最大的十三歲的女兒。她穿著小花的綠羅夾衫,左手裡拿了一把香草,笑著向伍慧看。她便向雲霏道:

  這夜她聽過黑洞發現的故事以後,又同嘉芷夫人哄說著雲哥,睡在嘉芷的房中,自己很小心的走出來,踏看月光,幾乎逃避一般的,轉到她的臥室中去。她與雲霏是在一個屋子中,木壁的內間,是雲霏的住處,而在外間,用綠花白布幔隔開的,便是慧姐的臥處。她心中怯怯地回到自己房中,看看內間的雲霏,早已睡在帳裡,自己便取過已燃著的洋燭,放在帳幔的後面,匆忙的放下鉤起的帳子,急急地臥下。將燭吹熄,而如銀水瀉來的月光,卻映得室中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楚。

  這一晚上,母親同她的雲哥和伍慧,以及那些女孩子,說起白天的事來只是笑。母親又問了些雲哥出去旅行的話。雲哥,他幼稚的心中,卻記起在田野中的滿家嫂來,便對伍慧說了。

  母親笑了,連那個新來的僕婦,也對著雲霏癡笑,她急了,儘管摔脫了伍慧執著她的手,伏在母親的懷中,抬不起頭來。母親撫著她的短髮道:「稀罕呢,明天你找你慧姐,給你作幾個吧。」

  她說到黑洞發現的事,將要就睡的雲哥,卻緊貼住慧姐的身側,一動也不動。即連伍慧也覺得有纖微的恐懼!因握住雲哥的手更緊了些。而雲哥的一個姊姊,一個妹妹,貪與狸貓在屋東邊玩,卻沒曾往意聽到母親的話。

  她經不得伍慧的催促,便道:

  伍慧自然地微笑了,雲霏臉上紅紅的沒有回答。伍慧搶著向雲哥的母親道:

  伍慧是個聰明而活潑的女孩子,她在這天,覺得更為快樂!便按照日常的要求,問雲哥母親四川山中的行程。她道:「從前我在一本小學教科書裡,看見有在半山中走路的窄窄的木橋,那在上面的人,不是小得如螻蟻一般大嗎?」

  伍慧十五歲了,較雲哥差不多大有四歲半的年紀。她常感到王嘉芷——雲哥的母親的名字——夫人,是個家庭清閒而愷惻的人,幼年既讀過若干舊書,對於婦女的針線上,又分外有工夫。嘉芷在街上偶然遇見伍慧,見她那付明麗而活潑的眼,和如胭脂微染成的雙頰,便非常喜歡她!後來滿家嫂的姊姊,便將自己的女兒,送到李宅中去,同嘉芷作伴。嘉芷夫人,更沒有半些卑視的思想,教慧姐與自己的兒女同玩,同飯,幾乎比自己的女孩子,還加心愛護。因此慧姐常常以為這就是她的家,隔幾天到自己家裡去,便感到半日的寂寞!

  雲霏正同著兩個小妹妹。在燈前逗著一個白色的小狸貓,去搶一個花珠。雲哥卻因走得疲倦了,躺在床上。

  雲哥的母親,只是微笑,沒有立刻答覆她。

  雲哥聽到這裡,便由床上躍至案側,緊緊地貼住慧姐的身側,望著對面他母親說話。慧姐握住雲哥發熱的小手,沒得言語。雲哥的母親,咳了幾聲,便續說道:

  「那店裡西房的套間是很黑暗的。我同胡媽,最早的燃上店中所預備的油燈,草草的將晚餐用過。胡媽是五十多歲最有經歷的老婦人,她忽然看見南邊的壁上,掛了一幅很寬被煙熏黑的畫幅,她就指點給我們看,她突然似有點覺悟,將那幅畫子揭開,將頭掩在畫子後面,看了有二分鐘,她便輕輕地放下,喘了一口氣,向我們附在耳上說。原來那幅不惹人注意的畫幅後面,卻是一個暗黑的洞口,裡面任什麼看不見。因此我同我的八姊,嚇得上別的房間去了。這夜終於沒敢睡覺,半夜中便趁著下弦的月影,渡過淮水了。」

  「那個,她吃過不少,我說留點吧,恐怕還要給雲哥吃,她才肯留了四五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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