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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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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自從達惠來到他姊姊的家中那一天,天根這本奇怪的日記,竟落到他的老朋友汪青立的手中去了。原來汪青立是天根在中學校時代的一個同學。他們在中學時,常常在夏天的晚上,泛著小舟,共同在湖中看月。他是個沉默不喜歡言語的人,但在那時,天根是很好玩的,便常在星明風定的美麗的夏夜,強邀著他去湖中遊逛。那時他們還有幾位朋友,吹著簫,小舟由荷花的香中穿過。到現在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青立早已入了高等師範學校,專攻歷史。畢業後,就在這個私立中學校作歷史的主任教員。他和天根雖是幼時的同鄉,不過後來,天根早不在故鄉居住,而且各人營其生活,彼此早已不知地址了。不過因達惠自從那日見他姊姊,因看過天根的日記以後,一天沒有愉快的心思,連他也氣悶了半日。他的心中深深地對於幾乎可稱狂人的天根,便埋了怨恚的種子。過了幾天,他在講堂上,聽汪青立講歷史,說到古來的藝術家,他們的性行,多半狂妄而奇異。因此觸動了達惠久久貯蓄下的悶氣,便請汪青立舉出幾個例證來給他聽。 末後,他就把天根的奇怪的日記,與其憂鬱的性格,說與青立,只是將他姊姊為天根傷感的那層事沒說。汪青立當時聽達惠說及天根,從陳舊的記憶中,想起在故鄉時童子的時代中的舊侶來。後來達惠索性全告訴了他,天根的姓氏,與那裡的人,以及天根好研究的學問等等。從此以後,汪青立便去訪過天根幾次,他們倒還說得來。不過青立究竟是誠篤安詳的中學生的教員,他雖讚歎天根,以為自己沒有他那種感覺的敏銳,與文學上的嗜好,然他也常常替他憂愁!去過幾次之後,天根那本不肯示人的日記,竟被他索去閱覽了。本來青立與天根是童年就相識的,所以他知道天根的事,最為詳細。不過是天根十五歲以前的事,後來也就彼此都不相知。就是現在他問天根,天根也只是低著頭不言語,他知道天根的性情,也不願再問了。 不過天根這本日記,不止在達馨柔弱的心中,留下了無窮的感傷與淚痕,在達惠的經歷中,添加了許多的奇異思想,在汪青立的觀念中,充滿了一些疑問,即我也曾間接的聽過天根的歷史,並且因青立的介紹,在兩年前,已與天根成了至為熟知的朋友,所以我現在記起,這些人生之夢的慘影;與天根那種矛盾與疑悶的性格,以及中間的許多遇合,都如在目前!人生的浪花,都隨聚隨散,前邊的泡沫碎了,成了後來者的水波。我有時記起青立告訴我天根日記中的言語,我也常常作半天的沉思,這全是由於他那奇秘的性格所給予我的! § 五 農人們正在忙著將一輛一輛的小車子,載來了無數的由田中拔出來的麥槁。金黃色的穗子,映著六月初的太陽光,黃色的針鋒,還帶著朝露的垂珠。這些粗制的笨重的車,在暖暖的晨光中,銜接著推過。遠處平陀的山田,一壟一壟的遠似排列的線痕。山田下是一條寬廣的河,河上兩列種植了無數的楊柳與多刺類的灌木。因此就作河岸的天然屏障。河的右岸,一片片的松林,多至不可數計,卻是有多數的墓田占在中間。距河不遠,即是個大的鄉鎮,鄉鎮中,是左近商場的製造品出產地。有幾千家的人家,距這個鄉鎮不到七八裡遠,是個鐵路旁的小車站。車站的規模雖是小的,而貿易上的狀況卻極興盛。因這一帶幾個縣來往的行旅及出入的貨品,都以這個車站,作為一個運輸的總機關。因距離那個著名而有天然的形勝和風景的港口,不過有三個鐘頭的火車的路程,便可達到的。 這時正在農人的收麥季中,每個鄉村中的農人,都清早的起,叱驅著牛犢,帶著鐮刀,到田中工作。在晨露未晞的時候,農婦們裹了頭上的包布,挑著飯擔,到田中去送早餐,給她們的丈夫與兒子吃。他們並不用安置菜飯的桌案;並不用什麼臺布,他們用簡單地將粗條筐中取出的幾碗無滋味的青醃菜,放在田中的土塊上,便急急地吃了起來。那真是簡單與愉快的生活。有時婦女們坐在旁邊,取出手工作著,直到他們飽餐以後,將碗箸取到河水中洗滌了,便很快樂的,唱著鄉村的戀歌,回到家去。 阿二的名字。雖然與小孩子的名字,沒有什麼分別。不過他也是四十八九歲的半老的農人了。他這時正蹲在地上割麥根,聽老人說了這些話,便用他那天生的吃音道: 這日,他們如每天照常的在田中工作,他們忽然聽著從遠處有種悠揚地不慣聽的音樂聲,傳到他們的耳膜內,於是他們驚疑的彼此停了工作注意的聽。忽然一位白了頭髮穿條肥袖短褂的老農人道:「我記得了,這是鎮中的駐兵,又出來野操了。」他身旁站著的一個作日工(在鄉村收穫季中,農家因工作用人,常有雇人作日工的習慣,也叫做短工。)的中年男子,接著老人的話道:「張老爹,你記錯了,駐兵的吹號,和鼓聲,沒有這個好聽,而且向來在農忙的時候,他們的頭兒是不准出來野操的。」老人這時將手中拿的一捆草繩子,扔在地上,一面用塊硬石與鐵片取火吸煙,一面點頭道:「對啊!到底是我多了幾歲年紀,便分別不清了,哪怕是……哦!學堂中出來的吧?……」中年男子沒有回答他,只是停了工作,向著遠處看去。 這一隊有百多個八歲至十四歲的學生,當他們走過農田時,卻停了鼓號,都向農夫們看。農夫們也張開嘴看著他們笑。不多時他們就走過去,往平陀的山岡上走去。這時那位好說話的白髮老農人,將旱煙吸完,扣在土塊上,拍拍地響,他忽然歎了口氣道: 日光斜過了山陂,好鬧的鳥雀,也都藏在樹蔭睡午覺去。早起工作的農人,都感得疲倦,向河邊柳樹蔭下躺著休息去了。什麼都靜靜地,惟有聽到遠處高大的霽浦鎮的女牆後的午雞的啼聲。 張老爹撚著下胡,他那半黃半白的稀疏的下胡,沾滿了灰土。他想了一會,鄭重而懇切的說:「三妞兒長得那末乖,又好看,我因此記起一樁事來。」 不久的時候,大家都看見有一群兒童穿了整齊的白色青邊的一色的衣服,打著旗幟,從河左邊轉了過來。果然是一隊小學校出外旅行的兒童。那時那些兒童,與他們的教師,都帶著闊邊的草帽,帽子下都將髮辮盤起。 「記得……記得,許五那笨驢,究竟送到牢獄裡去……咳!我那年還得了一個機會,給了他幾個冷不防的嘴巴。張老爹,那真是痛快與清脆的嘴巴子啊!……我也記得雲哥的爹,因為霽浦鎮中的吳剛元,你是知道的,他在李家扛活,現在因為年紀過於老了,便回到家去。他不是好喝酒嗎?他的赤鼻頭,卻很有名。我們倆,卻有特別的關係,喝酒啊!每逢我到霽浦鎮裡賣柴草的時候,我們便在慕園東邊的小酒館裡,一碟豆腐乾,一盤燒蹄筋,便喝了起來……吳剛元那個老頭子,他什麼事什麼話,凡是他所見過所聽過的,他都記得,他常常同我談雲哥的爹的事,可惜我都記不清楚了……」阿二的話,太無次序了,張老爹也不注意去聽他。但老爹自己卻忽然記起一樁事來,便丟了鐮刀,跑過西邊一塊麥田裡去,向一個中年的婦人道:「滿家嫂,你的侄女,現在還常到李宅上去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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