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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天根從這天,——聽過哲學的講演那天以後,便每天有多半天的工夫,去記日記。其實他這些日記,並不是記這天日裡的事情,全是隨意想出來的,就寫在上面,並沒有次序與統系,與其稱之為日記,不如稱之為雜記還合宜些。他這個工作,尤其以在晚間寫去的時候為多。不上半個月的工夫,就寫成一大本。不過他面容日見憔悴。他除了到研究室,去研究幾點鐘的哲學以外,回到志伯的家中,便在燈下抄寫他舊日的回憶。有一天,正在冬初的時候,天氣冷得很,清晨水池裡,已薄薄地結成一層冰。畏冷的雲雀,也不像每天早起,在簷前吱吱唧唧的叫。志伯家的小園中,遍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達馨起得很早,正乳著見兒,看他小面頰上,比從前漸漸地紅胖了,烏黑的兩個小眼珠,靈活的轉動著向他母親看。很長的睫毛與柔細的雛發,全擁在母親的懷中。他吃幾口乳,便用一雙白肥的小手,向空中亂抓,仿佛要在這個廣漠的世界裡,抓到他稚弱的生命一般。項上圍了一條白絨巾,是達馨在秋天剛來到時,替他早預備成的,今天早上初冷的氣候,達馨便第一次將手制的絨巾,替他圍上。不過他卻似乎不安與懷疑的驚視,時時用小手去撕開它。達馨看著孩子漸漸地更可愛了!一手輕輕地拍著,一面卻低下頭去在他的額上柔柔地用嘴唇,吻了幾吻。小孩子不曉得母愛的吻,比所吃的乳漿,更是生命上的保護者,他急於回避,更向母親的懷裡,將頭鑽進去。達馨的心中,充滿了女性的慰安與快樂!然而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不禁臉上微微覺得發燒,抬頭看見妝臺上鏡中的自己,腮頰上卻紅了一片。自己忽然想得沒意思,便轉過頭去看那盆綠蕊菊的花葉,卻有一半的離披了。她便真切的感到秋氣的淩厲。自己想起才四五年中,居然變成了妻與母的地位,迥非前時那樣無牽無掛的愉快的少女生活了!想到這裡,便無意中又用眼光看看懷中的見兒,正在嘻笑著張著口,似乎要想說話。

  她因此想起了一切的問題,她從安靜的腦海中,突然又記起奇怪的表弟天根,這幾個月以來,他似乎越發變得奇怪了!輕易連話都不說,聽羅雲說,每天他總在十二點鐘的深夜以後,方才安歇。他近來越發瘦得厲害,便連好取笑的志伯,也不敢無故的同他說笑話……她沉默的想,柔弱的心中,替天根生出無量的恐怖與憂慮來!她想了一會,便把其他的思想,全行推去,集中於天根身上。末後看看見兒,閉了眼睛,呼吸很勻靜地安睡了,她就輕輕將孩子放在床上,蓋上床夾被,自己決意到表弟天根的室中,去偵察他近來有什麼奇異動作的跡象。她剛由臥室出來,迎面吹來一陣冷冽的風,將她的頭髮,吹下一些來覆在臉上。她驟然感得初寒的厲害,便重回到室中,加上一件灰貢呢的薄襖,便再出來,到天根的外室裡。

  這時來到姊姊家中,滿想將這一些他所看到想到的景象,都一齊說與達馨聽。想來她必定異常的喜歡!哪知見達馨眼中,帶著潤濕的痕,說話也似乎無心的一般。他開始奇怪了!他知道向來她是很細密很溫和的,每逢他來,都十分慰貼他,愛說愛笑的問問家中的情形,或談談外邊的景物,但是這日卻全變了,他也感受著苦悶,反而覺得不如在曠野中行路的時候的愉快了!

  達馨看到這裡,再也不能往後看了,心中一酸,幾乎要掉下淚來!正在尋思著,忽聽得羅雲在後面到處喊她,便匆匆地走出。及到了後院,才知是她的兄弟達惠來看她。

  達惠是她的異母弟,現在正在中學校讀書,學校很遠,隔一星期,便來看候他姊姊和見兒。達惠是個活潑有思想的少年,比他姊姊小九歲,平常最好爭氣,同學中都很佩服他有俠士的氣概。他每每在街上替人伸冤屈,看見不平的事,便想過問,因此常常受達馨的勸誡。這天天剛明亮的時候,便早早地起身,冒了清晨的冷氣,向他姊姊家來。他住的這個私立中學在城外,距城約有七八裡路。這個中學,是特別注重科學的研究,所以從了他姊姊的命令,自十四歲,即在這個學校肄業。現在已經五年,快要在文科的班中卒業了。這天早上,他由學校中出來,看見學校外面的場圃上,堆了無數的草堆,田中有些晚豆,還搖著黃的葉子。他走在堅硬的土徑上,遠望林中,已有些農家的炊煙散出。晶明潔白,未結成雪的霜粒,在農家屋角上放出光來。巨大的日輪,從沉睡中醒了起來,慢慢地往上升起。他愉快的走,心裡卻想他姊姊同見兒,恐正在帳子中好睡呢。他想家中,才寄了兩封信來,是小兄弟寫的,這回帶去給姊姊看,她必定很歡喜的!他走在道旁,遇到幾輛往城中去售賣青菜的小車,獨輪的小車,在靜靜地道中,唱出淒澀的音調。他走了一會,覺得身上微有些汗,沾濕裡衣。他在喜樂的心情中,渡過了一條結了薄冰的小河,這條河是沽河的一條支流。每到秋天,各鄉村的人,便合力在河上搭成一個草泥相合的橋,以便利旅行的人們。達惠匆匆的走過,他又想道:姊姊每天在城裡,不能見些自然的好光景,若這時她在這裡,少不了又得些新鮮的快樂呢!他的思想,有時幼稚的如小孩子一般;有時卻與他姊姊相同,有些清妙的感覺。他在道中,這清涼的初冬的景物,使他取得了無限的慰悅!

  達惠聽了,方才明白他姊姊今天所以這樣不高興的原故。他道:「原來是他,他平日就不愛理人,我看見他,便心裡生氣!不過不想他也是這樣可憐的人!但是姊姊你不要替人家難過,我們的父親,母親,卻都很安健呢!」說時便指著在桌上由家來的信給達馨看,哪知因此更觸動了達馨的心事,想到自己親生的亡母,而對著達惠便不好說出,只是癡癡地出神。

  當她走到天根的室門外,自己遲疑了一會,心中作了半晌的判斷。後來就堅決的進去。天根住的是志伯家外院的一個舊日的書室,自從天根到此以後,便在內間設了床帳,作為臥房。外面的兩間,卻為書籍所充滿了。達馨因家事忙亂,日常不到這個外屋裡。這時她剛進來,看見外間的什物,書籍,都很淩亂,一架一架的玻璃廚中的金字巨冊的書,也橫放倒置,很無秩序。她想天根向來不是這樣的,為什麼這些日子,性情越發變得奇怪,室中的整潔,也不像從前那樣講究了?同時她又想,也許是羅雲躲懶的緣故呵!她在外間的書案前邊,立了一會,看見東面牆上所掛的赤臂女神的畫片,也蒙了一層細塵。她知道這張畫片,是天根來時帶來的,他平日非常的珍重,而且他每每稱讚這張畫的畫法,表像是怎樣的美麗與偉大,調子怎樣的勻均,女神是怎樣代表人生的全體,可見他是怎樣的寶愛它了。但他從沒告訴過是誰畫的,為什麼這幾天竟肯容許這些微塵,去蒙蔽了人生之表像的畫中女神呵?書案上的水盂中,插了一支茨菇葉,也焦枯了。她看看案上及書架上的書,多是詩集和些各國的宗教史哲學史,也有幾本新出的文藝雜誌,卻有的丟在坐椅上,有的落在地毯上面,有些零亂的草稿,在書中夾著,看去知是多日沒有動筆了。

  達馨看見室中這等景象,不禁歎了口氣,便緩緩地走入內室。室中卻有種清香,原來是在上星期內,達馨親自為他,由花池子中揀出的一棵玫瑰花,所以雖在初冬的寒晨,還放出微妙的清香來。她看見床上,倒是將衾枕收拾得整潔,靠南面放了一張精緻的漆桌,一瓶墨水,一支禿了尖的鋼筆,鋼筆下有本很厚的本子。她便坐在一張椅子上,打開本子看去,許多大小縱橫的字,有的用紅色寫的,有的還有毛筆寫的,還有許多彎曲的洋文,在其中攙寫著。又翻過幾頁,於是天根的《回憶的記錄》便第一次為她所發見。她在第一頁裡,便看見九月二十一號五個字,她這時想定心去快看;但又覺得是偷看天根的日記,似乎不應該。不過這時的達馨,為好奇,和為天根擔憂的情緒所壓迫,也顧不得許多了。於是她迅速的,一行行看去,有許多字看不清楚,便隔了過去。有的一天有若干頁,她只好略看大意,忽然在一頁裡,最使她驚異的是:

  ……今日在一本猶太哲學的初期的書中,發現了幾句話是:「生命為花,美麗的開,亦美麗的落!」美麗的落呵!真確呵!但我只覺得火,在我全體中燃燒!……今天分外的迷亂,在昨夜的夢中,我見我的少年的父親,給我一串碧色的念珠,他說,——鄭重的說:「這是生命的珠,人人都要有一串的,有珠才能記憶,能思想,你知道這些奇怪的珠子,是你的生命的裝飾品,同時也是你的生命的記數。你要好好地保持它!要常常用愛的眼淚潤洗它!要常常如吞服般地記在心裡,你若遺失了,你將永遠,——永遠至於無窮,失了你的愛與光明;我原沒有它,因為我究竟沒著意的保持它,我死了!生命之珠,也散亂了!所以我串成如舊日一樣,再交與你,你若大意的散失了,你將不能有愛,有光明,有你呼吸中的世界,你必要被遺棄在無人的曠野!但是你要用愛的眼淚潤洗它……」

  下面有一大段,還是續寫他的夢境,但字跡很歪斜,並且為墨水漬透,模糊的看不分明。達馨看到此處,直似入了夢中的奇異一般,便將下面一大段模糊的字,翻過去,又看:

  恰好在今天,又閱書得了這句話……哦!父親呵!你給我你生命之珠,曾在何處?你的兒子,無勇力的兒子的生命,怎麼覺得如落下的花的美麗一般,要逐日的沉到不可測量的水中去!我究竟得不到生命之珠呵!夢中的父親,你快來拯救你不幸的兒子吧!……落下的花的美麗……塵土閉掩了它的目,林中的鳥聲,在天外替它唱著挽歌!……

  一直到了幾個鐘頭過去之後,達馨被她這個好問的兄弟,問得沒法,才將在天根的室中,所見的天根那些記事告訴給他,她說的時候,更為悲咽與悽惶了!

  達惠覺得今天出來的沒有趣味,便逗著見兒玩,抱住他在地毯上跳舞。見兒笑個不住,後來連受了感觸的姊姊,也笑了起來。直到午後,達惠方回學校去,當他在街道上的時候,恰好遇著奇怪的天根,對面走來,長亂的頭髮,蒼白的面貌,他老遠看見他,便避了開去。及至天根走遠了,他才伸了伸舌頭,喊一輛車子,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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