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一葉 | 上頁 下頁


  「天根,你倒是見兒的老朋友,見兒好哭,你也有時哭。看你今天晚上這種不自在的樣子,多分要夜裡哭些淚珠了……」說著就將孩子遞與他的妻達馨,卻走過來拍著天根的肩膀。天根默默地不做聲。

  「哦!悲觀主義與定命論!……」他悶極了,迸出獨語的這一句話,但他再不能繼續思想下去。

  「你認得天根弟從什麼時候起?我究竟不曾知道。」

  「你不知道表弟的苦惱呵!只是這樣的和人家開玩笑……」她的話並沒有完結,志伯大聲道:「什麼苦惱?你知道嗎?」

  「但……」

  「他那時也和現在一樣嗎?」

  「為什麼你問我這等詳細……」

  「的確,那是最可傷心的事!在舊曆的清明節日,那天我同他到菡阜的姑丈的墓地裡去。夭矯傾欹的老松下,蓋著初綠的草痕,我看了那等淒涼的景況,也自然想到姑母家的狀況。我那時也多少知道點悲哀了!他呢,卻因貪看郊外的風景,不知是到了他父親的墓前,及至跟隨我們的用人,將預備的供菜,一件一件安置在石的墓桌上,他還折了一枝黃色的迎春花,從林外小聲唱著春風歌走來,及至看見那個大的土堆,他就伏在石的桌子前面,大哭起來!……還是過後,他同我說,姑丈死的那年,他才滿七歲,出喪的那天,他曾記得送到這個林子裡。在殯葬的那個冬日,他是七歲的小孩子,伏在僕人的肩上嗚咽的哭!他曾說,記得那時有個老年的人問他為什麼哭?其實他還不知道為什麼哭的那樣厲害與哀痛。不過他說在那時,他小小的心,似是破了呢……」志伯說到此事,多感的達馨,已經是用洋羅的白袖,替天根拭了幾次的同情之淚!及至聽到志伯末後所述天根的話,竟自伏在書案上抽咽地哭了起來。志伯吃了一驚,倏地立了起來,用手推起她,歎口氣道:「怪不得你聽著難過!我當時聽他說,也覺得心裡有些酸惻!……不過你過於容易感動了呵!……」他說時,面上現出疑惑與不安的神色。

  § 二

  天根這夜在床上,哪曾得有個安甜的睡覺!在十二點鐘以前,他無興致的取過本中國古詩,在燈下看,想去排遣排遣心中的悽惶與疑悶!那是自然的,他以為詩境的融化,可以變化心境的憂鬱。哪裡防到看過幾首以後,就是一首古時的民歌,末後有四句是:「念我行役,飄然曠野,登高望遠,涕零雙墮!」於是他便將書丟下,很沉悶地和衣臥在帳中。想起定命論三個字的感觸與悲切,想起人生之網的迷亂,熱淚便由眼中流到枕上。這樣過了些時候,隱隱地聽見內院中志伯與達馨的談話聲,卻不知正在談論他呢。牆上的鐘,敲過十二點以後,他便脫去外衣,蓋了薄薄的被子,努力睡去。然而他用了幾種書上的催眠法,終於沒有效力。忽然聽得窗外的花葉上,有滴打滴打的聲音,原來是夜中的微雨。他的帳後,就是後窗,所以所得分外清切;細淅的雨聲,似乎緩弛地奏著悲劇的音樂,一聲聲正著在他的心弦上。他更覺得宇宙的泛舟中,惟似有他一個的孤單與憂切了!他想到在故鄉的母親,想到遠嫁的姊姊,想到平生的遭遇,想到良友的遠離,想到一切;一切的世界中無意味與消極的人生,他寂寥地聽著細滴的雨聲,更是反來複去的睡不寧貼。

  到後來,他從夜光錶上,看見短針正指著一點半鐘,他忽然有一瞥般迅忽的思想,聯想到一樁舊事,迷朦地他似乎失了知覺般的,在半睡的狀態中。

  短短的竹籬,隔開了花園的小徑,井水由花畦中,汩汩地流著穿過。正是夕陽欲沉未沉的時候,映著黃金色的返光,射在雨後的柳葉上,放出鮮潤的柔光來。他自己正在竹籬旁邊,徘徊著去賞鑒,留連這個春日的斜陽之夕,他這時似是不能判別的。記得十三四歲時,他自己也以為正像這美麗的青春來到,燦爛的前途,有若干可愛的光與花誘著他;導著他,往前走去。他那時一心想學那書傳上所說的詩人,努力搜尋詩料,想將各人心中說不出的詩境,一一的為之寫出。直至不使有一個人見了他那無數的詩篇後,不讚美流淚感動呢!哦!這是他惟一的青年的志願……徘徊著,想著,忽然看見好笑的她,在柳蔭後笑著用手招呼他。他和她似乎是隔了多年不見的故友,便急速地跳過幾道灌花的水畦,走到柳蔭中,她卻正拿了一朵玫瑰向他用英語談話。他驚疑!她怎麼變成仙女般的玄妙與莊嚴了!不像以前見她的天真爛漫,活潑與笑樂了!正在迷惑地思想……突然又變了一個境地,原來在無垠的曠野中,他正追逐著一個修長的暗影,喘息的跑,累得通身是汗,但一步也不肯停止。至於暗影,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要去追逐?他是不知道,而且不去思索的。後面被冷冽的朔風催著,向前急跑,暗影在前面,似是笑著引逗他,欺傲他。當他剛剛要用手去捕住它的時候,它早跳躍著過去,在風聲中他似乎聽見有人催促他快追的口令。但終於沒有追上。在一個森林中的墓田前面,偉大的暗影,返向他撲壓過來,他頓時覺得氣悶不過,而且身體全似被繩索縛住般的麻木與痛苦,一身的汗浸透了被子,哦!忽然由噩亂的夢中醒寤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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