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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序

  熱血噴薄的心胸,
  白白裸露的真誠,
  長久是在迷惘的淵裡的!
  長久是在恍惚的夢中!

  人果然是相諒解與相親密呵!
  為何人生之弦音上,都鳴出不和諧的調子?
  為何生命是永久地如一葉的飄墮地上?
  為何悲哀是永久而且接連著結在我的心底?

  我真誠地要詛咒人間!
  我願憑其熱如火的淚光,來洗滌互相欺侮的罪惡!
  我助著秋夜之雨哭呢!
  我隨著悲咽之琴鳴呢!
  且是,我每每地向我的筆尖祈禱!

  我知道尚是在侮辱與誹笑的人間:
  但我血沸了;
  我心裂了!
  我不能不貢獻出我的悲感!
  我不再懼人們的侮笑!
  一葉之浮生吧!

  有誰敢說它有永久的寶貴的地位?
  漂在亂流之上喲,
  腐在枯草之底喲,
  誰能管得?
  又誰曾管得?
  一葉罷了!
  當微風吹過;
  或有零雨的點滴,
  也會鳴出它的弱細的淒聲呵!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日於北京
  上篇

  § 一

  青年天根由學校中,聽了一位由外國新來的哲學博士的講演,回來之後,便躺在寓室的長椅上,半晌沒有起來,腦子中只有悲觀主義與定命論的觀念,在那裡來往,動盪,衝撞,幾乎覺得沉重的頭顱,似已經漲破了。原來這個題目,就是在一小時以前,他聽那個疏髯瘦削的面貌的外國哲學家,所發揮與評論的。他對於哲學,本有天性上的嗜好與研究的興趣。向來他讀過何種關於哲學的書籍,與聽過怎麼樣的大學者的講說之後,必不肯盲從或隨便的判斷,他必細心苦思,如蠶抽絲般的反覆推證,考究,而用自己的主觀,來作嚴密精審的批評。的確,這或者就是他的怪癖,他好用自己的主觀,來判斷與推測,鑒賞一切的學術與藝術的作品,甚至拿主觀去解釋人生。他自然知道研究任何種學問,當取客觀的商榷態度,不可純粹以一己的感情上的主觀見地作準。但他知道這種學術界遺傳下來的一貫的法則,不過他再不能用她來建造自己研究學問的橋樑,所以他的議論與文章,人家都笑他為感情論的哲學派;或者有些人呼他為詩人空想的哲學。他卻從不以他人的嘲笑與批評,而改換了他那主觀的見地與把握。他從不信什麼是純粹理性,對於這種類的書籍,他索性不常去閱讀它們。

  可是在這個秋日的過午之後,他的主觀的判斷,也似乎失卻了效力。疲倦懶散地由學校走回寓室後,他覺到全身的血液,燃燒一般的熱,而皮膚卻冰一般的冷。倒在椅子上,再也沒有用心思的力量,只是心臟與腕脈的跳動與搏擊,卻聽得出。他不止是不能批評剛才所聽到的新學說,而且在這個時間中連所講演的也記不起來。

  達馨用寬的梳,將頭髮總梳了一回;又用密的梳,去分梳,很自然地緩緩地作她細密的工作。直到她看見她的丈夫,將學生的課本都檢點清楚之後,便將頭髮松松地綰起,用個壓發束在後面,用水洗著手,向她丈夫突然的道:

  達馨用了嚴正的聲音答道:「你不見他晚飯用的很少,他大概又想起姑母來了,你看他每天這樣的緊緊鎖住眉頭,你為什麼還這樣取笑他?……」志伯半晌沒有說話。天根卻將頭漸漸俯到扶住藤蘿樹幹的臂中了。

  達馨沒有答覆他這句,偏問道:「姑丈那時自然早就死去了,他也是自幼時不幸呵!」

  達馨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她嫁了王志伯剛有三年的光陰,而不覺得將甜蜜的流光,很快的送去。不知為了什麼,近年中,總和她的丈夫有些參差。志伯常常拿了他那神經質的少年的表弟,當作取笑的資料。達馨是個熱心的婦女,常常生氣說他不應該。志伯呢,卻另有見解,他以為如天根這樣少年的憂鬱,須要常引著他快活些,方于他有益。這時達馨將茶杯交與羅雲,用右手抱著見兒,便向她丈夫道:

  美麗的秋日,是可依戀的秋日。掛了絲的遊蟲,在窗前老榆樹下斜蕩著,幾個咽住殘聲的蟬兒,在西偏園中的小矮樹裡唱出淒清斷續的歌,風吹散開鳳仙花的微馨,引逗著室內牆上掛的赤臂女神的畫微微地笑。什麼事物都一般地安適;一般地如前時無二,然而他的心靈中,卻燒成噴火岩的熱烈與急憤,舊事之影,在他的迷惘的夢裡映現。

  沉默中,天根終於沒有言語,就走出內院,到自己的臥室中去。

  時間過去了!已近黃昏。西方天上的蛋白色的秋雲,已經掩著落日的余光,向鄰家的園中投下。無力的秋蟬,已住了啼音。牆上的赤臂女神,也斂了她的微笑。夜幕漸漸罩了下來,黑暗又似起始來臨。他躺得實在不耐煩了,慢慢地坐起來,無意的目光,看到籐椅上編成的花紋,方的,圓的,八角式的,都是由直條的藤子編結成的。他看後,微微地由心中觸起一重內觀的感歎!他想圓的,方的,八角式的,都似人生的方式,微小的人生,任你們怎樣去變化無量數的生活方式,都逃不出原來一般粗細的藤條的編結。定命論呵!莫不是就是人類生命的編結的原始麼?……他正自迷亂的尋思著,忽由靜中聽到門外有個輕微的腳步聲,竹簾子在半暗中動了一動,走進一個少女來。她是天天在這時候照常的來,今天的黃昏,她又按著老例子走了進來,並且說一句話,如昨天晚上的話,一字也沒有更改:

  快樂的晚餐罷後,他的旅寓主人,——他的舅母的兒子——將才滿周歲的見兒,抱在膝上,逗著玩笑。表嫂端了一杯茶,正在喝著,一面卻催著羅雲摘夜來香的小花。他懶懶地吃了半甌米飯,倚在一棵藤蘿的幹下,沒得言語。一會見兒被父親引逗的哇哇地哭了起來,他的中年的表兄,便笑著問他道:

  志伯迅快的看了她一眼,使用手指輪算著道:「從十一年前的二月裡,我隨著母親到他家一次。哦!那時他才十三歲呢!我原比他大七八歲,所以那時我們常常不在一處玩。」

  志伯在電燈下的書案上,正自替學生改算題,一本本的A、B、△的冊子,使看的人為之眩暈。志伯是個精密與有耐性的人,一本一本的細為改正,預備明天的早班,好交付與他的學生。達馨斜坐在北面的鏡臺前,照著鏡子梳頭。她一面慢慢地梳著長的頭髮,一面時時偷看她的丈夫,見他正在聚神會意的在那邊改算學上的字碼。他們自從天根沒有說話走出之後,達馨便到室內去料理見兒睡覺,志伯在庭中踱來踱去,直到這時,他們也沒再說一句話。

  少女猶豫了一會,她知道天根向來是在屋中,這個時候從不外出的,見沒有回答她,便改了照常的習慣,走到椅子的一邊,柔和的低聲道:

  他只管將全盤的心意,都交與籐椅上方式的模糊的花紋中,竟忘記了回答她的照例的話,默默地仍然用手抱住他的亂髮。

  三個人都無聲的立在初秋之夜的眾星之下,連好啼哭的見兒,也睡在母親的柔軟的懷中了。獨有羅雲輕步地走在花池子中,摘夜來香的花朵。

  一句話將天根提醒,突然立了起來,發出沉緩的重音,道出兩個字來是:「定……命!」少女驚訝且疑懼了!便倒退了一步。天根從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覺得他那明朗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便轉身向外走出,他也癡笑了一笑,隨她出來。

  「那有什麼疑惑的,他那點奇怪的思想;與憂冷的面孔,再不會改變。不過他那時面貌,比現在還紅胖些,不像如今的蒼白色。」

  「請吃晚飯去,裡面都收拾得了。」

  「請吃晚飯去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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