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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燈籠的夢(1)


  「還有半個鐘頭,來得及,趕快送去……馬郎路××坊,第×號。喂!這張條子上有,看看清楚,一百三十八,……記明白了,一百三十八號。」

  老闆指著門外鋪道旁小手車上的木器,不耐心地把一張紙條塞進他手裡。

  晚飯後,大街兩旁有不少來去的忙人,從這輛小手車旁經過,貪婪地看一眼,似乎那綠絨上面的玻璃能夠惹人注意。四方形,上好柚木的小桌子,做的確也玲瓏。圓桌腿上雕刻著簡單的圖案花,四面有暗鎖的小抽屜,漆色深紫,這真是一件上等木桌。擺在源生的門面前快半個年頭了,沒有買主。阿寶天天晚上打烊之後伏在上面學大字,現在它有了主人了,老闆很興頭地命他送去,他覺得在興奮之中微微有點悵惘!

  接過那位女先生用鉛筆寫的地址,一行歪歪斜斜像自己一樣的字,旁邊,老闆用墨筆添上一行:收定洋二元,欠七元五角。阿寶看看,揣在青粗布小衫裡,仰頭望著老闆問:

  「送去得要回七元五角?」

  「不付錢你就交貨?呆子,還有——還有腳力呢。冒失小鬼。三角五分五的腳力,也交回來,忘了揍你!」

  老闆是江北人,話音來得剛硬,平常說起話來總是喪氣。幸而這一晚上因為賣脫了一件難於出售的存貨,把他那付秦檜臉子換了。阿寶親手給老闆打了一斤老酒來,他嚼著乾炸大蝦全吃下去,是近來少有的事。阿寶記得當那位女先生付過定洋之後,對面,同行生意的李先生直瞪著眼向這邊看,隔壁那家卻清冷冷地一個主顧也沒有。

  多問一句便受了老闆一陣呵斥,幸而懶洋洋的酒力把他的火氣消去。阿寶低著頭再不敢說什麼,將小鐵輪運貨車用力向前推動。一件桌子分量還不重,就只是兩條臂膊沒有勁,盡力往兩下裡硬撐,剛剛夠得到,肘骨上的筋仿佛被絞繩分扯著,震得一跳跳地痛。

  正當街道上熱鬧的時候,一天工作結束了,白相的比白天多。在鋪子裡做活覺不出街道中的麻煩,偶然看看如螞蟻的男女來回走,電車,與刷上些怪顏色的公共汽車在街上穿梭,一陣鈴響,又一陣喧嚷,怪好玩的。晚上,從那些高屋頂上瞧得見閃閃閉閉如妖怪眼睛的「年紅燈」,眨著眼出窮象。阿寶,他跟李師兄學會了「年紅燈」這新鮮又有點兒興奮的新字眼。

  他常常記起在鄉下過大年,家家門口總掛上一盞紅燈籠,用薄洋紅紙糊在鐵絲籠上,那淡淡的、也是搖搖不走的紅燭火焰卻在籠裡跳動。這小東西容易引起孩子們模糊的希望與天真的興趣。他出來作學徒已有兩年,曾經回鄉下過了個年節,也是李師兄把他從火車、小火車上帶回去的。不知為了什麼,在上海,他雖然天天晚上迎著半空中的「年紅燈」,因為懸得那麼高,閃得那麼快,自己又說不清那是怎麼弄成的,對它沒有一點留戀的感情。每每低了頭學著刷「泡裡許」或釘木板時,像有一盞兩盞的、輕輕颭動的小紅燈籠在眼前搖晃。黑沉沉的天,星星放出晶耀的光芒。吹冷的北風中,這家,那家,門前土牆上,有那些微映出淡紅色的小燈籠……他想起來,便有一股不好過可帶著盼望的心情。回想擴大開去,又記起媽媽與紅眼姊姊燒年夜飯,鄰舍家有人從鎮上買來芝麻秸撒在小院子裡,大家踏上去,聽到輕快的響聲。

  同自己仿佛大的孩子們,偷偷地跑出家門,向村前村後找燈籠看。幸而大人也忙,來來回回地在巷子口跑,不管孩子的事。阿寶在這樣情形下,也覺得分外嚴肅。大年夜裡,雖然是黃昏後,他與別的孩子們都不像平常日子那麼叫著、跳著的亂鬧。一切的鬼神,這一夜裡全會到地上來走一趟?誰家都有祖宗牌,那些陰魂總充滿了地面?這是他從幾歲起聽媽媽講過的,每個孩子有這同樣的記憶。不用約會,他們在昏黑中出來找小紅燈籠,都輕輕地放著腳步向前去,有點兒怕,卻不厲害。一股嚴肅氣壓住了荒野、樹林、墳地與每一家的房屋,也罩住阿寶與別的孩子們滿浮著希望的童心。

  一隻狗在牆角汪汪叫過兩聲,大槐樹的幹枝子在頭上刷刷地響。他們互相挨緊,手拉著手,不敢作聲,如小偷似的慢慢向前躦。小鄉村裡不過百十戶人家,其實在山前坡上,許多人家的紅燈籠早就可以瞧得見,但他們一定要爬上去又摸下去,排門去找。近前看,有的剛糊好的薄紅紙已燒了兩個窟窿,有的是一滴滴的蠟淚往下流,冰凍地上堆了點點紅痕。阿寶隨了同夥跑,嚴肅的恐怖敵不過熱望的尋求。不管回家後大人怎麼吵,他們在這晚上總要把任何一家的小紅燈籠看完,要把數目記清。

  但這是幾年前的事了。前年——阿寶十二歲時,隨了李師兄好容易到鄉下看見過一次大年夜的小紅燈籠。他不好意思再約著小夥伴去排門看燈,媽,還有東鄰的巫婆貢大娘,都說:要在家中好好守歲,說點上海光景給她們聽。「你是出門的孩子了,再過三個年頭快要出師,還同他們玩,仔細要笑話你。」其實,沒有這樣的囑咐,阿寶的心事也不像從前那麼單純了。雖然回想起大年夜裡爬嶺,下山,排門看小紅燈那種滋味有點口饞。但是這一次回來,眼看著有些自己不明白的變化。還有在上海,在兩天的路上見到的事,使得常燒在心中的小紅燈籠——那微弱的光愈來愈淡。真的,他只是在吹去牆頭茅草的門口站了不大一會工夫,……不過兩年,高高下下的小紅點滅去不少,自己的門口很清靜,沒有以前那麼多的孩子挨來看燈。

  聽媽媽說:這一百多家的人家搬走了十來家,有的雖沒搬走,但更是窮苦,因此,大年夜裡的小紅燈也愈來愈少。

  因為說起年燈,他明白了好多事。在鄉下的愁苦光景充滿了他的心,越發把前幾年同小夥伴們挨門看燈的意思打消了。

  及至再回上海,每晚上只要看見空中的「年紅燈」,他反而又憧憬著鄉下大年夜偷出去挨門看小紅燈籠的趣味,自己卻說不清為了什麼緣故。

  阿寶一面硬撐開瘦弱的膀臂推起小鐵車,一面又得用眼睛四下裡搜索著,唯恐碰了行人的衣服,或者自己做了飛輪下的冤鬼。開始走的是條不很寬廣而最鬧忙的街道,兩旁幾乎被店鋪的軟招牌與減價廣告全遮住了。無線電機老早啞著鐵嗓子叫,又混亂、又聽不清的歌唱與演說,他不懂,為什麼在這麼吵鬧的街上還要加上這無道理的怪音?也知道為的招引主顧,可是怪聲音太多了,從樓上與靠道的門前一齊吵,仿佛作怪音的競賽,哪個走路的會因此住下來呢?

  轉入這麼音聲複雜與許多車輛的馬路,他看不見那些空中的「年紅燈」了。眼前是小心向前走的路,路上有的是如平鋪了鋼刀背的明軌;有數不清的皮鞋:白色黃色的高跟鞋,軟軟的青緞與粗布鞋,還有草鞋與光腳板,在淩亂髒黑的道中流動。阿寶向地上溜一眼,不斷的鞋子確像水樣的急流,隔幾步,一塊報紙,一口稠痰,被那條「鞋流」沖去。

  要等待十字路口的燈光的旋轉,要等待巡捕的哨子叫,要留心讓種種顏色的車輛走過去。阿寶累出了一身汗,把小鐵車才推出公共租界。到了那些較為清靜的路上,這裡,他不很熟,兩年中來過三回,馬路名字一點沒有道理,記一回幾天又忘了。幸而衣袋裡有老闆交付的那張發票,走不遠得問問路角上的巡捕。巡捕討厭這樣累贅車子,話不等說完,惡狠狠地催他快走,不要在路上停擱。他像是摸著路向前奔,氣喘不開,找不到哪個地方能夠休息一下。

  記不清楚是什麼路了,在那裡有一幢幢好看的樓房,不像源生木器店所在那樣密密排起來的木門。春末晚風吹著樹葉子輕輕響動,沒有一串箭般的車輛,很清靜。偶然飄過一輛塗著銀色或金色的汽車,在路上是那麼輕又那麼快,真像一隻海上的小燕。阿寶的家鄉靠近海汊,從小時候就常常看見燕子在深藍色的大海上自由自在的飛翔姿勢,似乎從雲中飄下來,一點不吃力,也不忙……現在,他偶然見到這樣幽靜馬路上的汽車,聯想又在他的記憶中活躍起來。

  樹木與模糊的影子在家鄉中不曾引起他的感動。但是自從到了源生店以來,那條亂雜的街道上除了人、車子,便是兩旁的亂器具與小弄堂中的雜貨攤。從初春到秋後見不到一片樹葉,只有從玻璃窗外看見大木器行中在光亮的桌子上、花枱上,擺兩瓶時新的花朵,但也很少有,源生店中便沒有過。連暗影也找不到,上了板子門後,電燈熄了,真是黑得像漆洞……然而難得的機會,阿寶這一晚上全見到了,從馬路旁大燈底下能看得清那些牆上蔓生的植物,鮮嫩的深綠色。從大鐵門外看,有草地的院子裡,淨碧得像澆上一層油彩,也有些地方是一片片暗影。花簾的窗裡投射出輕鬆的笑語與鋼琴的彈奏,阿寶不必提防衝撞著行人、車輛,他聽著,看著,臂力彌散了好多,臉上汗也出得少了,慢慢地走藉以恢復疲勞。從樹木旁邊盡力向上瞧,星星的光卻看不清,像是空中織成了一個霧網,把那些自然放著光亮的東西收了起來。

  說不出被一種什麼心情引動著,身體上的力量松下來,精神也不像在那些鬧忙的大道上那樣緊張。在陰鬱的樹下,阿寶不禁低下頭。滿臉灰汗幾乎擦著小車上襯了綠絨的玻璃桌面。車輪旁沒了那麼多的「鞋流」,暗閃著柏油黝光的地面,被小鐵輪緩緩地碾過,有一條看不清的線痕,向前去,……向前去,……他不知這一條陰鬱孤獨的路要什麼時候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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