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銀龍集 | 上頁 下頁 |
小紅燈籠的夢(2) |
|
高腳跟點在水門汀砌花磚的行人道上,咯登,咯登,像奏著走路藝術的曲調。使他噁心的激烈香氣撲過,一張粉臉從路旁的門中突出來。她穿的是淡藍色長衣,長衣下那雙銀色的鞋子分外明亮,一步步有節奏地踏在這堅實潤濕的地上,是一種驕傲幸福的步驟。跟在這位外國樣女生物後面的,有一隻黃毛大狗,兩個孩子。孩子的年齡,阿寶猜著,大的與自己差不了好多;梳得光亮平分的柔發,也像大人,穿著可體的鬼子衣服,短褲下露出白嫩膝蓋,衣扣上有一條閃閃發光的黃鏈子斜掛到上面小口袋裡。這孩子凸起狹小胸脯,學著外國人行道的姿勢。本不需那麼用力的一雙腳,他卻仿佛上步兵操般,一起,一落,都顯出步調來。在粉臉太太的身旁緊貼著一位小姑娘,比男孩低半頭。阿寶叫不出她穿的是什麼樣花綢子衣服,只看見紅花結的兩條飄帶在她那細長光潔的脖頸上拂動。牽狗繩子也拿在這小姑娘的手中。狗雖然像一匹小牛,可很安靜,翹起能夠豎立的三角耳朵,剛跑出刻鏤著黃銅花的大門便機警地四下望望,以後,悠閒地隨了這一夥向前去。 阿寶的車子正與他們對面走著,而且又同在這條馬路的一邊。 從光明的大房間中搖擺出來的一群——粉臉太太、男孩、女孩,還有那只威武的大黃狗,正要到擁擠的人群中與華麗耀目的大街上去消化晚飯時膩飽的食料,卻不料剛出大門,斜刺中遇到阿寶送木器的鐵輪車子。不十分明亮的路側,他們都向著車子上的東西楞楞眼,似是覺得有點怪,什麼時候了還在馬路上推著這樣物事。尤其是阿寶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黑灰,活像舞臺上的小丑角,那臉蛋緊貼在玻璃檯面上,綠色從玻璃下反映的明光使原來這小丑角的臉更像塗上一層鬼火,青不青,藍不藍的,多難看!那粉臉上的紅嘴角撇一撇,搖搖蓬散的鬈髮,吐一口氣,像是憎惡也像是歎息。 黃毛狗很會看女主人的神氣,它有的是被豢養出的伶俐。在馬路上原用不到狂吠,但是女主人搖搖頭發,狗也立刻豎起尾巴,對準阿寶把尖牙露出來。這仿佛是一個威嚇,也是一個輕蔑!阿寶本來仰著頭看車子旁的這群高貴生物,突然被黃毛狗的做勢一嚇,他下意識地把車子用力向內側偏去,沒留心,正好撞在粗鐵的電柱上。兩臂保持不住均衡的力量,木桌子在小車上原來拴得不牢,砰轟一聲,玻璃桌面倒在電柱旁邊,小鐵輪歪了一面,他的左腿立不牢,身子一偏,也隨了車上的重量向柱子撞去,右嘴角上一陣麻木,險些沒磕壞了眼角。 阿寶如從雲中墜下來,他歪坐在鐵柱旁守著那一堆碎玻璃,呆了,慘白電光照見他的右腳踝有一片擦破的血,與腳皮上的黑灰交映著。 那一群中的小姑娘哇的聲叫出來。 「媽,……阿媽,有血,……有血……」 她的紅發帶馬上貼在粉臉女人的大衣襟上,她是真實的吃了一嚇,嚇得不敢再看了。同時,那得意的黃毛狗汪汪叫了兩聲,用軟柔柔的鼻子到阿寶破了皮的足踝上嗅著。 男孩子立在側歪的車子前面,卻彎了腰大笑起來。 狗又翹起尾巴,但是輕輕地搖動,紅舌頭吐出來又收進去。 獨有粉臉的高貴太太,她像不忍心站著看這個道旁的喜劇,撫著伏在衣襟前的小姑娘的柔發道: 「莫怕,莫怕!阿金沒有血!……一點點,你同哥哥往後去,我來看看……」 她把小姑娘交與那英雄姿態的男孩子,可是男孩子不往後退,他要看看這喜劇中的小丑角怎麼下場。滿臉上忍著笑,不離開,小姑娘避到一棵樹後面,現在她不再叫「怕」了,而且瞪起小眼來也在瞧著阿寶,不過牽狗的繩子卻丟在地上。 「還不趕快推了車子走你的路,小孩子,傻望著不行。一會巡捕來了,馬路上——在這條馬路上能把車子丟下?不許!你不懂得章程?……唉,那些碎的碎了,你還湊得起?……走吧,你往哪裡去送家具?……倒好,可惜這個玻璃面子,好在桌子角還沒撞壞,再配上桌面也還好……」 仿佛這小丑角自不小心把車子弄翻,與她的愛狗沒一點關係一般,她反而注意到那張精巧桌子的漆色與做工。阿寶呆瞪著眼說不出什麼話,他沒曾遇見過這樣的橫禍。他不敢想,碎了玻璃的桌子,那位年輕的女先生收不收?不收,他怎敢回去交代紅鼻頭的老闆?他完全在迷糊中了,兩滴熱淚從帶了眼屎的眼角邊淌下來,流到嘴角,浸在血腳上。 他對正審查他的那個粉臉沒答覆什麼話。 「咦!傻子,你不說話就完了?這在我大門口還好。再過去兩個門是外國人,若是在那邊,你這樣停下來也許外國人早喊了巡捕,東西不要緊,你不過磕破一點點皮算什麼!……你到底往哪條路上送?還遠麼?」 「那條路,……」阿寶歪著嘴角木然地強說出這三個字,他呆想一想,便從油膩膩的青布衣袋中掏出老闆給他的紙條。 「——什麼馬——郎路,聽說,還……還轉一條街?太太……」 粉臉太太輕輕用右手的兩個指尖把那張印有紅字的發單取過去,指甲上微紅的蔻丹映著路燈,如幾顆放熟的櫻桃。 她念了數目又念到地址,「嗯!……馬郎路××裡,第×號,……第×號,陳小姐……」 她且不把紙條交還阿寶,用細指尖摩摩厚粉的前額,一條玄狐圍在她的頸上,兩個淨明的眼珠像狡猾地在她高高的胸前偷看什麼秘密。她重複念著:「××裡第×號,陳小姐……」末後,她不自禁地頓了頓腳。 「她,真巧,……又是那個老公的錢!……哼,該死!該死!……」 「喂!小孩,這位陳小姐自己去買的家具?——這個玻璃檯子,是不是?」她先不答阿寶問的道路遠近。 「是她,——陳小姐去買的,還坐著汽車。」 「汽車?她一個人嗎,沒有陪她去的?……什麼樣的人?……」 粉臉太太微現出詫異神色,搖搖頭,那兩個長鏈子的珊瑚墜在毛茸茸的耳輪下蕩動得很快。 阿寶說不出為什麼她問得這麼詳細。 「是今天過午四點半吧?我可記不十分清,總在四點以後。一輛黃汽車,陳小姐同一位先生,穿青絨坎肩的先生,——五十多歲。像是留了一撮小鬍子,他們一同到源生去買的。太太,人家很闊,汽車裡有好些小包,不知是到什麼大公司買的玩意……太太,那位男先生說,這桌子大公司有的是,偏偏因為我們那邊是老做手,刻的花紋好,別處少見,還是特意買的……您想,……我怎麼交代?……」 他說著淚珠順著掉下來,掩沒了嘴角的血跡,把兩頰上的黑灰沖成一片。 五十歲,……青絨坎肩,……一撮小鬍子,還坐的黃色汽車,……她不用再考問,有這幾點證據她全明白了。僥倖自己剛才的疑問不是神經過敏,不過她仍然像一個精細的偵探要再進一步找到更好的證據。 「小——孩!」她的聲音比以前有點顫動,「小孩,你……你很會說話,喂,我再問你,那有鬍子的男人,——那東西,是不是在他的坎肩扣子上掛一塊碧玉墜子?……」 阿寶大張著淚眼急切答不出來,他用赤腳穿的破鞋踏著地上的碎玻璃吃吃地道: 「碧玉?……什麼?我不懂。」 「碧玉……就是發綠的小玩意,像一顆貓眼那麼大,有金鏈子拴著,誰一見他的坎肩一定會看得到的。」 「發綠的小玩意?不錯……太太。那男先生,我記起來了,我那老闆與他們講著價錢,老是瞧那塊東西,像是塊蔥根——嫩蔥根,在坎肩上格外亮。太太……您怎麼曉得這麼清楚?……」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