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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離(4)


  健兒與志剛斜對面坐著,這一次他們都沒下場。每人守著一杯濃黑的咖啡。健兒十分得意,正在發揮他的運動哲學。然而志剛卻沒大理會他,直瞧著一位穿駝絨袍、五十開外、梳著蒼白的分頭先生抱著上回自己的舞伴,用青緞鞋在有光地板上打旋轉。金口、尖頭、高跟的細腳與渾然的有柔感的老式緞鞋配合著,掉換腳步,真是另一種的幽默味。那叫雪的高個舞女,每轉到自己身旁,從那男人的肩上給自己一溜的眼風,像是扮鬼臉,又像是預約再一次的伴舞。那黑眼球一盯著他,志剛便有點坐不住,老是隨她的身子轉動。如果他自己跳,至少還可看個完全的正面,胸脯,……

  「喂!剛,怎麼啦?又走了神?在這兒,咱得拿著當運動藝術之一來研究,幹嘛想別的,太怯呀。」

  志剛把手放在厚磁杯子後面,輕輕地搖擺,怕叫鄰座的人聽去夠多洩氣。其實他太謹慎了,對面臺上,提琴、小鼓、批霞娜正叫得合拍,坐客的眼神似乎都飛到那一個個小皮球的衣裳底下去,憑健兒聲再高些誰也不會注意。

  燈光綠幽幽地如一大堆鬼火,人臉上都罩上了一層怪光,像是生氣,又像是呆想著什麼。拉小提琴的那位胖子白俄,胸骨緊頂著琴尾巴,身子盡著向左右晃動,有油光的腦門,那麼明,恰在大電燈下面,仿佛是位魔法師正在作法,想從禿腦袋上生出一朵花來。

  那運動員的粗指指著轉圈的「腳藝家們」,比著,在桌面上也畫了一個空圈,他的話再往下拖。

  「剛,想的開,看的慣,人生有嘛苦惱?轉呀,轉呀,跳出,跳進,怪逗趣的。等自己下場子也是暈暈地莫名其土地堂,——這話你該懂?莫名其土地堂的轉!人生若還要講哲理,你來看,有例子擺在眼前。想扭了,淨在人家腳底下找天堂,我說,是地道的傻哥兒,咱可犯不上……青年大學生,滿口治國平天下,滿心主義,改革,……嗄!你懂?到頭還是團團轉。我不薄今,不罵古,後人走的前人轍,是人得往聰明處找,犯不上!……」

  他的話匣子的機弦還沒走完,光一閃,慘白的電燈重露了臉,三面空座上又裝滿了西服、長衫、披髮的生物。那上一回挾在志剛臂中的雪,一隻小手叉在胯股上扭過來。徐健兒的話馬上轉了音,一邊拉椅子,一邊叫著角落裡穿白衣的茶房。

  「包歪,——再來一杯咖啡。」

  這個包歪剛剛轉過身去,另一個從一間小屋裡溜出來,在全場裡打了一個旋,加緊腳步,跑到還沒坐好的雪的身旁。

  「電話,——您,國際飯店來的……」

  「國際飯店,姓什麼?」她的水汪汪的小眼瞪一瞪,意思有點兒煩。

  「……姓李,他沒說號,不是常來的李老闆?李小……你知道……」包歪居心把聲音放低些,然而這位李老闆連志剛也知道是李小泉——那個黃削麵孔的私貨包運者。

  「咦!」她嚶了聲,絕不遲疑,起身跟了包歪走,順便還歪一歪頭,留給這兩位青年一樣的媚笑。

  本來休息的時間很短,下一次,運動員早定了主意,想把她挽住跳一次狐狸步。可是平空來了這麼個飯店的電話,頓時臉上微微地紅了。除掉叫了一聲「倒運」,他只是鼓著厚腮幫,直瞧著那個窈窕身影鑽進旁面的小屋子去。

  志剛有點心驚,他倒不在乎這一霎時的不高興。李小泉從國際飯店來的電話,大約那闊氣的房間裡,至少還另外有兩位吧?自己臨出門時,在客廳外聽到的話音,有點兒線索,當時不留心,這裡不是紫羅蘭跳舞場麼?早記起來,為什麼同健兒來?幸而沒遇到……無論誰,不怪難為情?她與李小泉有一手,錢多,有勢力,自己比起來,差得多。加這回不過兩次,每次跳不上五元錢的舞票……他心裡有點兒不合適,兩手在膝頭上互握著,輕輕地抖動。這點情感的導火線,不止在李小泉身上,他不敢想,只是個幻象:叔父也似乎在闊氣的大房間中,兩隻穩重的腳,踏住地毯,拖出圓圓的圖案畫……

  怪,再一次音樂開始了,各個舞女又下了場,雪還沒從那間小屋子裡跳出來。這更增加了運動員臉上的紅色。「倒運!」他的話音轉成又簡又促的短調,不管志剛,他向對面的一排椅子上走去,拖了個高個兒一臉胖肉的俄國女人,迅速地加入那對對的舞團。

  志剛一動不動,也不再去看那些一斜一伸的影子。晚飯,在客廳中的訓誡話,他們的笑,他們的做作的神色,如一片落了色的五彩片在眼前直晃。綠光中,那活潑的身段從小門邊跳過來了。先不走向自己的桌子這邊,她同一個包歪咬咬耳朵,高跟鞋像溜冰的姿勢飛過來,吐口氣坐在絨椅墊子上,瞧瞧端坐的志剛,她咬著鮮紅的下唇直笑。

  「對勿起!一會我得告假了,——汽車就來接我去。」

  「國際?……」志剛裝做毫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口音有點不自然。

  「是啊,國際飯店,他們來找我,還有另外的兩個不在這個舞場的女的。真忙死人。」

  這明明是得意話,像居心說給這個青年學生聽的,志剛楞住眼沒的回答。她又說了:

  「有人請客,從北平來的一位參議,還有,……」

  志剛搖搖手,表示不願意往下聽,她的話便打住了。一杯冷咖啡,她端起來一氣喝下,這時門外汽車的喇叭聲己聽得到。

  沒等推開那掛了珠彩珞的正門,她迎上去,這回連上次的媚笑也沒有了,只餘下身上飄過來的香氣。

  從大門裡挾了她走去的,志剛在座子上看得很清晰,一點不錯,是頭幾個鐘頭在藤蘿架下叫自己侄少爺的李小泉。

  音樂仍然沒曾停止,志剛也沒看見那運動員轉到哪邊去了。平日沒有的決斷勁,這時他卻馬上跳起來,從衣架上掇過呢帽跟出去。

  夜半了,街道上只有零落的幾輛人力車,微冷的風掃著幾塊紙皮。前頭,一輛瞪著紅眼睛的汽車,……轉過那道橫街,紅眼睛便消失了。

  這更清楚,他知道那條橫街的轉角上便是五層樓的國際飯店。

  這一夜志剛叔父的公館中,出去的沒有一個轉回來。他的叔母在親戚家賭個通宵。第二天志剛揉著失眠的眼睛踱回家時,門上人告訴他:「老爺同北平來的客人出去一夜,有公事,直到過午方得回來睡覺呢。」

  那時樓上的大掛鐘正敲過三點。

  晚上,他又見那位「幹員」與李小泉挨著膀子到客廳中去,緊接著又來了一個小身軀的外國人。很安靜,沒叫他再去聽他們的道德哲學,仿佛他們有密事商量似的,志剛也不想去探聽他們的談話。

  從這天以後,志剛沒遇到那一晚上的徐健兒,不知道學校中的風潮怎麼樣,他不為這件事使自己躊躇了。想著做一個中庸主義者?還是要把他自己真養成叔父的「芝蘭玉樹」?誰知道?他連密司S家的電話也懶得打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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