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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離(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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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不妨,令侄不可失卻這種機會,何況我們坐在一處瞎談,年輕人也有點不自在……哈哈……」 就這麼樣,志剛便在門外朦朧的暗影中恢復了他的自由——至少,這一晚上他可以忘卻了學校的糾紛,與被粉紅色迷夢顛倒的苦悶。 按照近來的經驗,當這美好的春末黃昏後,一定找不到密司S,何況晚上往她家跑,先受不住那守門的老頭子的白眼。昨兒與今天頭午兩次電話,都受了沒有在家的回絕,——也許她是成心對自己玩手法?真不情願?接著就來一個第三次,怎麼辦呢!馬路上溫風吹來公園裡花草醉人的香味,一對對步履輕快、不斷著大聲說笑的青年男女,他們像是長著快樂的翅子,可以滿天飛翔。自己孤零零地想不出怎麼樣才可把這一個黃昏消磨下去。現在,他怕遇到校中的同學。反正不是這一派便是那一党的分子,自己的話說出來要比量尺寸,原來沒打定主意走向哪一邊,一個露了怯,以後便處處難行…… 他在幽靜的街上彳亍了半小時,方決定先找一家館子使自己沉醉一下,借重酒力的刺激,或者另外打一點主意……他在那盞彩罩的五十支光的電燈下喝過兩杯葡萄酒,便又感到畏怯了,本沒有大量,而且他又是對於新法衛生很講究的青年,記得許多書上講到吃酒的毒害,他端著高腳玻璃杯有些遲疑了。微微覺得臉上發熱,可是清醒得很,一點點的眩暈都沒有。低下頭,端詳著這身整齊的新西服,聯想到醉人的狀態,他對於褲管上筆直的折紋,與亮得可當鏡子用的皮鞋尖有點愧對。回憶著從外國鍍了顏色的教授們說的禮節、講究,一個健全的國民,必不可少的「尖頭鰻」的神氣。對酒杯搖搖頭,為什麼自己不尊重自己,不理智一點,甘心要學酒鬼的行徑?一個有教養、有門第的上流子弟的大學生,連這點耐力都把不住?…… 半杯酒冷落在玻璃桌面上,他毫不留戀地站起來,按按電鈴,跑進一個白衣堂倌,和氣滿面,腰微彎著,在桌子旁邊靜聽這少年「尖頭鰻」的吩咐。 「去,——這一瓶酒拿去,拿去,不要擺在這裡。」他像一個情願懺罪的犯人,有知過必改的一時的決心。 「噢!……什麼?先生,這酒是地道的法國貨,昨兒從外國公司整箱要來的……先生,不好?……」 明白這堂倌錯會了自己的意思,他擺擺手。 「好不好誰來管,拿去,拿去就是了。不退賬,照價付錢,就是,你還不明白,真笨,還不成?……我為的是不叫它放在這裡!……去!一碗十錦炒飯,燴牛肉絲加洋蔥,還有先要的麵包鴨肝湯,快!……」 堂倌立刻端了那細頸的高瓶子,連連答應著「是,……是」,退出門外。雖然他可以喝口好酒,可到底不明白這位少年客人的真意。 像是清醒過來的罪人,他以為他的理智能夠克服了這魔鬼的誘引。炒飯與牛肉絲吃起來格外有味。想不到自己居然有點硬勁,不但可以逃免了叔父的命令,又能給自己添上了一重「克己」的工夫。他在腦子中描畫出那個胖臉幹員笑裡藏針的面色;包運私貨的李小泉,在一邊巴結湊趣的卑鄙樣子;以及一本正經的叔父在搖頭輕歎。他們哪會想到自己在這個精美的小房間裡吃獨桌?平常想不到的乖巧與克制,這晚上都來了,因此他又很樂觀。「需要冷靜,——更需要理智點,什麼事一定可有相當的解決。明兒來,校中風潮是又一個的試金石,當然會計劃出一種高明的態度,何至左右都不是!……」這類的思潮翻一個小小的浪花,又點到密司S的態度上:究竟是女孩子的把戲,不是什麼雜誌上提到,凡是女子多少帶點狐狸的狡獪,終久有一天捉住她的尾巴!……到明兒,慢慢地想方法,會失敗到她身上?論哪一樣?……他用鑲銀的牙箸攪動深紫色的鴨肝片,稍稍用力,那嫩軟的東西被夾成兩小段,送到口中,咀嚼著又粘又膩的味道。意思很朦朧,也許在未來他會把S像鴨肝一般的這麼含的住,……准沒錯兒。 雖然不過兩杯酒下肚,而且又馬上自己克制住了,可是他的膽力比飯前增大了。憂鬱、煩悶去得很快,像秋空中的輕雲,經不住一陣爽利的清風吹散了。他決定這晚上要找快活,一切事都放在一邊,到明兒,自可用理智的刀鋒向更深處分削,再求結果,不會晚。 略覺得輕飄飄地掠下了包銅的樓梯,看畫著三角圖案的牆上,掛鐘已經八點半了,沒留心倒消磨了兩個鐘頭。 穿過霓虹燈閃著藍眼睛的熱鬧街道,腳步快得多,有時低聲吹著口哨,惹得行人道上的幾個聳散著細發的女人們對他格外注視,他也向她們溜幾眼,得勝似地再向前走。 九點後,在電影院中他看了兩小時的美國電影,在眼前閃晃的是飛躍的大腿,與強盜的手槍,加上溜銀的跑馬,奇奇怪怪的卡通片。及至從光亮的立體大建築物裡隨著稀稀落落的男女出來之後,他又在想著別的計劃了。時間還早,回去一定不能馬上睡覺,如果在這個時候去翻厚本的洋文書,未免太煞風景了。理智使他明兒再說!戀愛,風潮,隔得還遠的教室中的上課,更不必忙。他只好盡力去找方法消遣這春末的深夜。他覺得自己有可佩的決心,仿佛能報復叔父與那位幹員、李小泉三人給自己的晦氣似的。 湊巧,在一家咖啡館前,碰個對面。穿著騎馬褲、黑上衣的徐健兒,挺胸凸腹地站得姿勢很好,像是預備擲鉛餅的架步,只差右手沒向後伸出去,原來他在呆看著幾個西洋男女的出入。 冷不防,志剛從左肩上用手遮住了那呆鳥的一隻眼。 「嘛?……誰?」吃驚的叫聲使志剛大笑。 「你這——少爺,蹓躂來,你倒享福。學校裡鬧得天翻地覆,交了你的好運。瞧你這身份兒,這簇新的西服,一定是去會情人?……」 健兒是校中有名的五虎將之一,在全運會上曾出過風頭,一口東北話十句裡往往有兩句是脫了板的罵人語尾。大個,圓眼睛,粗眉角,論分量也有近兩百斤重。他是校中最受優待的學生,向來不管那些小事,終天在外邊與體育派的人們混。本名是徐健,人家送他的健兒外號,他很高興;印在名片上,表明他是個現代的大無畏的青年。與志剛沒有多大交誼,可是對於外事不屑談不理會的態度上,他們可十分契合。 「你們,運動員,動不動情人不情人,『自古美女愛英雄』,你們硬充充膀子,便把女孩子做了俘虜,好容易!像我這樣的,講情?……」 「喂!老剛,咱還值得來那一套酸溜溜的玩意?於今世界講真戀真愛,不是老實人誰玩那個?我這兩天被學校的風潮打昏了腦袋殼,開會又開會,嘛勁?吃過晚飯,呆不住了,跑出來溜腿,咱是同志,在這一條線上。你瞧,大家火並,到頭總有吃虧的,犯得著?本來想到跳舞場出出力,一個人怪冷清的,好,咱就一道,瞧你這身衣服也得走上這麼一趟啊……」 健兒把鴨舌帽拿在手裡,拋上去又接下來,手法漂亮,尖尖的厚嘴唇一突一突地,意思是還有話說。 志剛也正在微覺彷徨的途中,難得碰到這位不期而遇的伴侶。雖然嫌他粗魯點,可是行家,吃大餐,跳舞,准包不會露怯。於是他們並著肩,右腿緊跟著左腿,向上抬,向下落,四隻皮鞋在水門汀的花磚道上響著青年風的勇武的樂調。 「這次,你准是第一次見見健兒的身段。咱們到跳舞場一塊來還是破天荒。要跳得好舞,腳底下生勁——有根。跳舞,男人永遠是女的扶手,是主動不算被動。這個與運動有關,說你會不信,淨說本行的好處?對呀,運動有修養,許多事都佔便宜,包括了精神的與物質的。我的華爾滋最有拿手,敢與鬼子水兵賽賽。我有目的,這不僅是娛樂,練身段,舒筋,和血。腳板怎麼一轉,周身都像發了酵。女的像小皮球,怎麼滾怎麼是……老剛,你太穩了,腳步踏不開。像是吃飽了的鴨子。——你可別生氣,你們文縐縐的科班,一個勁,做什麼老是不前又不退;不出大力又不肯撇得開。我說這話,就多啦,校裡的風潮照例是好從文科學生領頭,然而打硬仗又找到咱們武的……中用不中用?你說。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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