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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離(2)


  自從近幾天來,糊裡糊塗地學校中忽然鬧起風潮來(他真有點糊塗,對於學潮的原因),學生與學生中間,教職員與教職員中間不曉得怎麼生出許多波折?他太不關心了,平日是那麼超然的,弄不清這裡頭真有什麼是非,不過他在恍惚中也知道與救國的題目有關。以外呢,他連向大家問問也不肯。不過另外有層困難,使他感到苦悶。自己已經是二年級了,好容易混得過沉重的功課,每回考試沒有補考。雖說原先對於文憑不放在心上,年級高一點,未來的籌思使他不能不把利害估算一下。如果自己加入激烈派,名目說是好聽,于學生的本分上也許說得過,救國,……因救國而運動,為青年的集團作聲援,難道不佳?然而結果呢?或者因此犧牲了他的另一面的前程?不至被團體把自己出賣了吧?不至與學校當局作正面的衝突吧?……這幾天中,連他唯一的嗜好——網球拍子都懶得拿了,少對手,提不起興致。今天為了一位校外朋友的邀約,在××中學的體育場上跳打了兩個鐘點,臨別時還得分心囑咐那位偏戴著醬色小帽的姑娘替他守秘密。被同學們知道了,他沒有勇氣能夠抗得住許多鄙視的眼光與鋒銳的唇舌。

  到家來,一股喘不出來的氣頂住嗓門,腦子裡一個勁發脹。

  小客廳中叔父與那位幹員談話的聲音小得多了,有時似是攙雜著幾句東洋話。叔父為了地方的關係,倒能在公事餘暇找東洋人溫習著當年法政學校中的舊課。他有那麼熱的一顆心,比年輕學生知道用功的利益,不到一年居然能夠與他們辦一點小交涉了。不過志剛一聽見他們密談中有些「苦米,尼紅」的語音,更沒意思,一骨碌跳下床來向院子裡沖去。

  是春末了,木柵上的藤蘿開得正好,鮮潤的粉紫色的墜花,那麼安閒與那麼幽麗。十字木架中簇著叢疊的小葉子。映在土地上像一幅配置好的藝術的攝影。去年新栽的木筆花敗了,還留有未墮的紫英。一群蜜蜂在藤蘿架底下哄成陣。小弟弟餵養的大黑貓睡在草地上打呼嚕。天太長了,斜陽的余光仍然溫布著春暖。院子對過的一帶小山上閃著金輝,小松樹、檞樹、洋槐,連成一片淡綠色波面。多舒暢的時季,風絲兒不動,一切是在平和安閒中屏著氣息,引人沉醉。

  約計快五天了,雖然不上課,可不曉得把時間怎麼發送的那樣快。近來有兩件事使他總拿不定準,也無從表示態度:對於學校,因救國問題釀成的風潮,要往哪邊站?還有密司S對自己那麼真切熱烈的要求,還不表示態度,她既非嚴重地拒絕,又沒有同意的表示,只在飛霞的腮頰上分外浮上一層嫵媚的嬌笑……除此之外,她似乎分外忙,與男朋友們的交際也分外多。三次電話的回復總有兩次是:「小姐與朋友出去玩去了」。這是個粉紅色的新謎,自己無從猜起;即使猜明瞭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怎樣進行。

  看到院子裡各種生物的閒適樣子,更加增了心上的煩悶,他走遠點,離開半曳著絳花絲帷的玻璃窗有幾十步。

  小房子中的電鈴響了,聽差一個都不在,他起初不理會,禁不住連接著又響了兩回,他沒好氣地到灰色鐵門邊用力撥開鐵關。以為是小弟弟由學校回來,沒想到隨著那沉重的門扇擁過一個瘦弱的身子來。

  軟絨小帽,短短的青絨大衣,一雙光亮皮鞋。高尖鼻樑,露骨的雙顴,配合成另一樣的身形。

  「對不起,老爺在家嗎?你?……」

  「客廳裡,誰?你貴姓?」志剛有點迷糊,曾沒見過這樣的一位熟客。

  「啊!啊!您是這宅的侄少爺吧?早已聞名,不是在大學讀書?」

  「……」

  「我,李小泉,隔兩個禮拜總與老爺見面,不過不常到府上。」

  「李小……李先生。」志剛到這時才曉得來客是哪一個,因為他也是早已聞名的了。接著道:「在客廳裡,請進,我有事,不陪,——不陪。」

  那輕小身段的人眯著斜小的一雙眼,不再說什麼,穿過藤花架,推開石臺上的銅把子花玻璃門閃進去了。

  「非想個法脫開不成!一個行屍已夠受了,平空又飛來一個他——這包走私貨的小流氓。我哪裡有這份耐力,坐下聽他們扯淡。」他想著,盡用手指捏弄眉頭,找主意,一陣噁心的味道在胸中擁撞,而室內同時也起了一陣笑聲。

  他知道這著名的李小泉與叔父不是平常的交誼,他在流氓的幫裡勢力不小,開著大飯館子,專門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來往,放印子錢,吃腥賭,而他的唯一的財源是包私運。北方來的私貨,並不用他親自冒險,有的是走長道的小婁羅,一批貨來到,有多少份子,坐守現成。他在這樣團體中是外交老手,認識的體面人物頂多,辦起事來准沒錯。誰遇見他總是李大爺、李小翁的叫著。叔父的外快錢,一部分與他有關。志剛來住了一個年頭,總沒碰見,不過從叔母的閒談中曉得這位有神通又走運的流氓頭的勢派。

  因此,雖然寄食在貌似和善的叔父家中,若一想到這類事,不免臉上有點發燒,恨不得即刻搬到校內住去。經不得叔父的一陣告誡,便又遲疑起來。而使他最不肯決意離開這個家的原因,還是每天三次精美的飲食,電話的便利,再則人人知道他是這裡闊經理的侄少爺,有這個招牌,他可以記帳去做時樣的西服,吃大餐,叫汽車。

  然而他究竟還是青年,除了那些便利的享受之外,他對這一家人都合不來,尤其是叔父,有許多鬼鬼祟祟的舉動使他憎惡,使他感到不安。

  偶然想起來,不是自己讀不起大學,何苦蹲在這個家裡?及至享受著由叔父的招牌而獲得的種種便利時,他只好搖搖頭又蹲下去。

  他是這麼一個好說話的大學生,在學校照例上課之外,交女朋友,看電影,打球,正如某些學生一樣。除掉最近那兩件事算是碰了難題,平常他永遠是一個快樂的典型者,不憂慮也不憤激。

  時間過的太快,院中的斜陽已經收回了末後的金光,西方有一抹殘霞,從絳紅色愈染愈淡,變成一團灰色的空煙。他急切想不出什麼脫逃的計策,而後面廚房裡煎炒的肉香,卻一陣陣送來。搔搔不很整齊的短髮,老是急步著來回走。無意間右手觸到褲袋中的一疊厚紙,抽出來,匆匆看過,他笑著,便向小方樓的夾道跑。轉過牆角,從另一個穿門到自己的臥室中去。

  在未折疊的被褥上面坐下來,脫了球衣,換了一身淺色十字格的法蘭絨西裝,套上清早女僕擦過的新皮鞋,跳下來,一面打著領帶一面再向外跑。幸而未走出回廊門,想起什麼來,轉身重到門內,戴上呢帽。用水筆在方才掏出的厚信箋上把下面的日子塗改了兩個字,吸墨紙找不到,便夾在右手兩指中間抖動。對牆上掛的大圓鏡映出自己的面容,微微現著興奮的紅色,簡直像個剛得到一塊糖果、忘記了吃過苦藥的小孩子。

  跑到客廳門外站定,調整著粗浮的呼吸,裝成往見遠來客人的姿勢。那張久已放在褲袋中的信箋,看看,黑色幹了,正要推門。

  「伍參議遠道來此,今兒幸得領教。晚飯後可得讓我做一次東,……講好玩的去處,經理,——您可不是不如我……到……十二點,……紫羅蘭跳舞場……國際飯店……」

  有幾句聽不清,這明明是那小個兒李小泉的口音,接著他們是一陣放縱的大笑。志剛不再等了,出其不意地猛然進去。

  叔父嘴角上的笑紋還沒收起來,一支雪茄驟然從柔白的手指上溜到煙缸中去。伍參議——那位遠來的幹員,卻毫不在意,把一本日文的《支那雜誌》疊在左肘下,笑嘻嘻地對立在地毯當中的李小泉點頭。志剛直走到叔父面前,把那張黃色厚紙呈上。

  「×教授今晚上開茶話會,招待一位外國來賓,……打發人送來這封信……不巧,可是沒有法推辭,他對學生們十分客氣,還可與外國人來往。」

  匆遽中,叔父只把紙面上的藍字看清楚了下有×教授的署名,怕被侄子聽見什麼不妥的事件似地,不像平日那麼裝點,只說一句:

  「偏偏不湊巧。伍老伯來了,他又開什麼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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