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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長(4)


  「師爺——站長——你為嘛不向咱這區上去給費大哥說句話?不是?李區長同你很要好,頭十天還送來的茶葉,鹹魚。不一區,費大哥終久是這區上的人呀。」

  短腿李忍不住了,不顧平常時站長的吩咐,又攙口說話。他知道每回區長來上汽車,站長招呼得很熨貼,而且大正月裡李區長請客也有站長的份。

  站長把那雙紅腫的手平舉起來打一個欠伸,沒向笨頭笨腦的站夫使眼色,也沒搖頭,他對著一條條黑窗櫺的窗臺出神。

  「想的容易,李區長對我是客情,你有把握?就便說了,他會有辦法?從那另一區的告發的案子上倒回人來,——我比你們不是沒有一點辦事經歷的,噓!——」

  歎一口氣,似把壓在心口裡的東西吐一吐,他仍然在小小的當地上來回走。

  「您能看著這件事往壞處滾?不說別的,站長,您為那老媽子!……如果有那一天,她痛孩子發了狂,趁一個冷不防死在我家,這怎麼辦?……還是那麼說,我表哥只是口上得罪人,我敢保他幾輩子,他會給人家窩匪,拉線?……求求您,您老人家說一回丟不了面子……」

  站長看見這倔強的漢子——這幾年前曾經與外國兵拼過命的無名英雄,現在竟然像小孩子似的急得要掉下淚來。他不再走了,停住趿著厚布棉鞋的雙腳,又想了一會,事情總算是決定了。明天十點,趁空子,他去找李區長說話。至少能托他向那一區上的管事人解釋開:被抓去的漢子是安分好人,哪怕在城裡多押幾天,只要不傷筋,動骨,能放出來,這一家人便都有了命,吃虧是談不到的。

  重開開木板門,一陣急風把地面上的雪花卷到門限裡來。這忘記了剛才讀過的古文句子的站長,從雪氈上眼看著那個黑衣的英雄如幽靈一般顛走了,他又重重地籲一口氣。到屋子裡恨恨地對著剛要上床去的短腿李道:

  「白天的茶葉倒了沒?——倒了,再沖一壺,還照樣!」

  短腿李楞楞地看看站長的有點兒發青的顏色,便把外衣一丟,去撥動爐中快要燒成灰燼的焦炭。

  第二天。

  與以前過去的日子一樣,七點多那響著單調的喇叭聲又遠遠地從冰凍的黃土路上叫過來。站長一面用髒手帕擦著眼屎,一面幹他機械的公事。早上臉都沒洗,喝了半夜的釅茶,喉嚨裡幹得出火。挨著北來南來的兩趟客車過去之後,已經快九點了,他回到屋裡等短腿李去買青菜還沒回來。自己在爐子上炒昨兒的剩米飯,想快吃過,好去給人說情。

  及至短腿李氣吁吁地躥回來時,他的炒米飯剛剛吃下半碗。那笨小子沒顧得買菜,卻急著回來報鎮上的新聞。站長剛聽了頭幾句:「費剛同他姨母,一清早,六點,叫縣上派來的警察提了去。人家看見是雇了一輛小車子推走的。格外還從鎮上要了幾個團丁去護送。真快,准保他從這兒回去沒睡多少覺。隔城二十裡,警察起的黑票,聽說還有公事給李區長,大約是小二仔一案的掛帶。這一去!……」那半碗米飯便從站長的手裡推開了。

  事情來得太突兀,太快,不知怎麼,小二仔那一區上的手腕這麼厲害。前天費剛去搬那孤苦的老媽子,與看門的區丁吵了嘴,昨兒來的,這大早上人家就先下了手,使激于義憤的站長想著給那殘廢人訴說也沒了時間。

  現在再說還有什麼用處?那邊有縣上的公事,硬當強盜犯把這兩個男女抓走了。站長直到十二點沒出屋門一步,手指一個勁地發抖,除掉覺得他與那殘廢的英雄都一樣受到人家的欺負之外,還另有一份憂慮。他向來是謹慎慣了,也許他們欺負自己這外鄉孤客,把事件擴大起來,用「嫌疑」二字同自己過不去。有罪還不容易,可是這小小位置的前途呢?

  從這裡想,他有點兒後悔,「為什麼偏對這樣『英雄』格外同情,不學地方上人的乖呢?」但這點兒後悔剛一萌動,馬上又被清楚的意識打退了,「為什麼一個人不該有一份正直的膽氣?」

  這一天雪住下,冷度又平添了不少,每家茅草的屋簷上都掛著幾條冰柱。雪凍在地上結成有力的一片,雖有風,樹枝中間的積雪卻沒被吹落,遠望去,那些小松樹林子像綴上了多少銀花。

  晚上站長沒吃飯,究竟往李區長家中走了一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本地的事,自然費剛被抓的事也談過了。區長的斷定是:

  「你不稱讚這漢子是英雄麼?老哥,你太簡單,——哈!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說你太用好心待人了。自然,我哪能斷定他在暗地裡幹些什麼事,不過,不過當兵而且又上過前線的大兵,都不好惹,脾氣壞,當兵的有幾個好?……老話,不是麼?『好男不當兵』,你瞧,他雖是受了傷還是那副凶神的臉孔,一隻眼看人格外狠。我幹了這個,不是多心,在地方上能不負責任?這回的事沒法評論,好在有那一區的原告,有他的親戚——一流人,與他的被告,好,提走了,這邊日後可省了心。唉,唉,不怕你老哥笑話,咱這小地方經不起有那樣的『英雄』!是不是?哈哈!……」

  這一套最刺耳的話頭是站長想探聽那殘廢人消息的報酬。他帶了一顆不自安的心,咽著冷風,在黑暗中重回到自己的住處。

  那殘廢兵士從這個街市上失了影子,正如同在陽光下吹滅了一支白燭,沒人感到缺少了光輝。頭幾天自然有種種評論,有的怕事的鄉下人連談都不談。三天、五天、十天,過去了,快到舊曆年,街上小商號的跑賬夥計開始忙碌起來,而那些照例過活的人家,無論怎麼樣,總有他們的年關逼近應該打發的事務。因此關於老剛的事沒有人提起了。一般人很知道新聞的價值,像這等事在這些年的鄉下不希罕,盡著向人說,打聽,夠到少見多怪,沒有識見。「自作自受」是公道的評判,「到處楞闖便是不安心的東西!」這是有幾位老頭子在剛抓了他去的時候說的,現在連這樣的話也聽不到了。

  雪一直沒斷,可也不大,天老陰著。汽車因為道路不好走,像發瘧子症的病人,忽然來一陣,又忽然不見了,總靠不穩。那站長因此便較為清閒一點。但是他更容易上火,短腿李格外小心,好在摸清的脾氣,給他一個不做聲,站長的氣一會也得往下消,可有一件,這是短腿李曉得的,他在夜間頭十二點不能睡覺,即是上了床也聽見他隔一會歎口氣,或是劃著火柴吸煙。不過十多天,他的臉上已經帶著清瘦病容,眼角青青地,無論看什麼都沒有精神。那本石印的《古文釋義》卷過去疊在案子上,似乎自從那一晚上再沒讀過一次。牆上的日曆三天四天的才記起來連撕去幾張。

  終天,這有點憂鬱病的站長不願同短腿李說句閒話,惟有午後與晚上,他像在做一定功課,叫短腿李給他沖茶。

  那幾個字倒成了每天的例語:「一壺茶,一壺好茶,葉子多一把!」短腿李一聽見這兩句,低了頭把開水壺提到里間去,那一股熱流便如小瀑布似的衝擊著泛出香味的葉子。

  沒等到過舊曆的除夕,那一斤多重的上好貢尖葉子都被熱流沖淨了。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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