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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龍的翻身(4)


  教師等他的種種的作勢過後,才知道這外國人是在說時光真快,秋天不久也要過去。蹙著眉毛,搖搖頭,顯見是他心中有深沉的感觸。女的擠完羊乳,倚著大樹,兩隻光膊作成三角形交疊在髮髻後面,溶溶地,眼中似乎含著淚暈。聽了男人的話,她向遠遠的西方呆望著黑山上烘出來的彩雲,與輕輕蕩動的太陽,浮著一層薄光的樹頂。她像要向那遙遠的不可知的地處祈求著什麼。一會,她直立著,嚴肅地在凸出的前胸用手指畫著十字,微微的歎氣聲從她的口中送出。

  自從認識這一對外國人以來,教師沒有看見過他們像這一天的沉鬱。秋來了,什麼都現出清冷與凋零的形相,秋帶來一份憂傷的送禮壓到他們的心上。年輕,買賣不錯,又是很配合的一男一女,教師從心裡羡慕著他們的生活與興趣。他想:這是自由,快活,舒適,應分是時時感到滿足;比起自己來,就連杜穀中所有的人家比起來,要高出多少?簡直不能比擬。可是他們對一個中國人都這麼表示,為的什麼?

  可惜自己的學歷太差了,雖然曾在鄉村師範中讀過兩三冊英文,現在聽來可一句也聽不懂,只從發音上曉得塞裡可夫不是說他本國話了,自己只好搖搖頭。

  塞裡可夫用有勁的大手抓住教師的肩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用簡易的單字,向教師喊。教師用手拍著前額,想想,比剛才明白得多了,點點頭。塞裡可夫從絨襯衣的袋子裡取出小本子,用鉛筆把這幾個字端端正正地寫出,加上大聲的句讀,果然這個法子使教師高興起來。虧得還知道這幾個字的拼音,多少明白一些。

  自然那對夫婦有好些話對他解釋,教師只可胡亂點頭,哪能完全明白他們的意思。

  末後,教師忽然覺悟到他們是犯了懷鄉病。迢遙的家鄉與熟識的親故,隔遠了,浮泛著流浪到異國的山中開旅館,自然也有他們的難過。於是他問了,用中國話,與記不清的英文拼音,問他們是不是想著家鄉或者要到別處去。

  男的搖搖頭,歎口氣。難道他們犯了什麼罪?看他們的和善態度怎麼也猜不到是罪犯。

  天快黑了,破廟的周圍漸漸有了升攏的晚煙,蒼茫的大氣把柿子與斜陽的色彩自遠而近地遮蔽起來。一個個的山峰都如眼光昏眯的老人在沉默中蹲伏著。這三個言語不通的年輕人誰也沒想到疲倦,他們望著歸巢烏鴉,望著彌漫山谷的蒼煙,望著廟裡大殿上的舊瓦,似乎在這些物象上有種牽引的魔力,使他們都一時離不開。老道士已經吃過晚飯,拄著彎曲的木杖從廟裡踱出來。

  看看這三個年輕人像是發呆的樣子,不說什麼,只用拄杖敲著碎石頭作響……

  「話說不通,真急人……」教師搓搓兩隻起酸的手掌說。

  道士仍然用顫顫的手指捋著鬍子,從鼻孔裡發出冷笑聲音,似對什麼事都看不進眼。他仿佛山澗中的尖角石塊,誰觸著他就被他的鋒棱刺一下。

  「不通,……不通,咳!……什麼東西!……」

  不知是對誰發脾氣。兩個沉鬱的外國人向這古怪的「修道士」凝望著,更不明了。

  不久,在暗影中摸著路,杜谷的教師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走下不平的峽谷。

  簡直看不清石子道的高低,幸是熟道,在昏暗中摸著走還不至於跌倒,或者走了差路。然而這常走的熟道難望得見有什麼明光。山村中連點燈的也不多,有的在石牆臺上少填一塊石頭放上盞豆油燈,微弱的顫光,窗子外都照不到,何況那又小又黑的鳥巢般窗子,怎麼會放出引人走路的光明。教師的心思恰好與小窗子後面陳舊的昏燈一樣。在身旁邊也聽見活活的水聲,颼颼的風響。仰頭從高高的空間接得到三個五個淡淡星光,仍然不能夠給他作黃昏後爬山路的指引。

  沉重的苦思使他忘記了路的遠近,剛才那一對夫婦給他的表情映到心上愈加疑惑。「若是他們的生活還不感到快樂,自己呢,應當一頭在山石上碰死,不就喝一口毒藥。爹,六十開外,還得給人家種地,冬天有時連一雙棉鞋沒的穿。哥哥,當兵去了十多年,不知流落何處。妻,在外縣裡給有錢有勢的人家傭工,一年不容易回家一次,與自己幾乎失去了見面的機會。上年春天看她回來的樣子,明明是心拴在外邊。穿的,戴的,自己比起來也知道慚愧。本來一個月十幾元的薪水,不能養活一個女人……再想到個人的未來,……前幾年冬天沒有棉褲,穿著單薄制服在學校裡睡冷木板,熬過了四個年頭,費過不少的心思、口舌,在各鄉間找到這樣的位置。同學們各人往他們的前路奔跑,有時遇見僅僅比自己高一級的小學校長等等人物,還高傲地對自己有點憐憫。至於到處受人白眼更不用提……」女人、家、生活、物質的精神的壓迫!……又想到眼前的那對人物苦於不知足,也許是人性的本來?

  胡亂地尋思著,足趾觸到了大樹的浮根,覺悟過來,精細地看看周圍,離開杜谷小學的門口已經多遠。暗中有片黑光在下面晃動,原來他已立在那個水潭的上崖了。

  究竟找著原路又奔回去,頭上大白楊葉子刷刷地響著,像是妖怪的翅子。他向來不知道害怕,可是這晚上心裡亂得如一團亂絲,神經上易受震動。秋宵的寒氣逼得他發抖。

  星星的光漸漸散開,空中似乎新撒下一個珠網,他的靈魂也想要投到這晶明的珠網裡,脫卻濁垢的汙塵,然而那隔得很遠,很遠,在天上!他轉不出山中的崎嶇道路,更何從找到往高空去的捷徑?

  第二天絕早,山頂上的夜氣還沒散盡,東方有點淡淡的紅光時候,教師已經從屋子裡跑出來。用門外的清流擦著眼睛,聽了先來的學生報告,使他直跳起來。

  原來天還沒明,水雲觀裡出了事。十幾個警察,還有穿便衣的,把那個新旅館封了,要把一對外國人帶走,說是去打官司。對那龍鍾的老道士也像拷賊似的過了一堂。

  十多歲的級長瞪著眼睛,促促地喘著氣向老師說:他親眼見的,因為他每天從廟門外過路的時候,兩扇朱紅的山門都還關著,這一清早卻擠滿了警察與看熱鬧的男女。

  不必再詳細追問,教師揉著乾澀眼角跳上峽谷的石階,一口氣跑到水雲觀前面。

  兩個年輕的外國人被幾個帶盒子槍的警察在那棵大白果樹下看守著。塞裡可夫的臉色很沉靜、坦然,仿佛他知道會有這樣發覺的一天。盡力地吸著紙煙,見教師跑來,微笑著向他打招呼。女的卻不住地打寒顫,悽惶的神色罩在她那輕紅腮頰上。奇怪的是塞裡可夫,雖然在這時失去了自由,他卻沒有昨晚上的憂鬱、淒涼了。堅定與勇敢表現出他的正直的心意,他仿佛是一無所慮,有時用力拍拍女人的膀子代替了許多話。

  本來沒曾費力的官裡人跑了半夜黑道,很從容地將他捉到。一個象頭目的高個子,便向廟裡的火夫與圍看的山中居民打官話,也稍稍吐露出塞裡可夫犯案的大略。

  原來他們到中國南方最大的城裡不過兩年多。塞裡可夫從前是音樂師,專在戲院、電影場裡彈鋼琴,他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妹子,跟著他流浪到各處去。自從有聲電影流行以來,他失去了演電影時奏樂的機會,便受雇在跳舞場裡獻技。無奈他的花費一天比一天大,一家三口不容易支持,聽了朋友的慫恿,便把妹妹送進舞場。年輕女子的漂亮與技術的進步,不久便成為這大舞場中一朵嬌豔的玫瑰。幾個月後,她卻被中國的一個小開騙上了,塞裡可夫卻不能加以管束,何況她已經懷了孕,事實上也沒有方法使他們離開……她懷孕半年,那個狡猾的少年已決定丟開她,用了種種方法跑到遠處去。

  證據沒有,又找不到他的去處,末後,舞女仍然回到哥哥家中養了孩子,卻不到十多天死去。從此以後,這心思狹窄的姑娘便起了自殺的念頭。一個夏夜裡吃了什麼藥片,就死在塞裡可夫的寓所。因此,塞裡可夫吃了官司,受了幾天拘禁……恰好今年春天——距他妹妹死去後的兩個月——的一個晚間,他在另一個小舞場的奏樂台下遇見了害死妹妹的兇手。什麼事都像不曾知道,仍然抱住妖豔女人打磨旋……他出去走了一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手槍……散場時候在門外汽車旁邊,那個流氓便死在他的槍下。當時人多,找不出誰做的事,第二天他夫婦便離開那個大城。直到事過後,才被偵探出是他為妹妹報仇。找人,……這天才找到。他改了名字,現在並不是真名,警察和移提的人一同來,……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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