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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龍的翻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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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老是歎口氣或者搖搖斑白長髮的住持下象棋。在石堆旁邊呆呆地互相凝視著。偶而有幾句話談到住持的客戶,道士雖然每月把鈔票收到褡褳裡,卻時時露出對他們不高興的神情。「廟裡窮了,說什麼」,「年輕的鬼子」,或是「邪氣」這幾句照常的話,像發感慨,也像是對付教師的詢問。至於別的事,他都搖搖頭不說什麼。年歲與孤寂將這位六十多歲的道士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性格,他不願意談的事情總不開口。 是沉寂中的伴侶,教師自然不肯與道士斷了往來,但新的興趣與好奇心的滿足卻沒法由老道士的口中找得到。 那一對男女並不像一般外國人,提了司的克,背起水壺,爬山越嶺,或是狂喝著大瓶的汽水、啤酒,快樂,說笑。他們沒事時在紅瓦頂的二層閣子上,男的常常一個上午不住口的讀書,女的則忙於洗刷各種用具,或者打絨繩衣服。白天各人分著幹各人的事,不多說話。有時幾個另一樣的外國人來了,男女主人便顯出十分勤勞的精神,收拾著一切,像是廚子、聽差、女僕、保姆,什麼事都幹。正在避暑的季候裡,逛山的人以及住三五天的,生意很不壞。果然,那破壞的閣子不曾白白花錢修理了,這時抓住發財機會的外國人運氣碰得好,一連二十多天沒有連陰的天氣。但因此,杜谷的教師卻更少與他們接近或設法說話的時機。老道士每見尖閣子上有袒胸露出紅臂膀的女人,與唱著像驢叫的聲音的男子,便常常躲到廟後山下坡的小柳林中躺著,看小蚱蜢在青草上跳躍,不黑天不回廟裡來。所以教師從杜谷爬上來找不到人,又不願意到柳樹底下陪那個古怪的道士,無聊地在廟外的泉流旁邊走幾個來回,碰著那些很大方、很快活、很悠閒的外國旅客逛過來,他便閃到石磴下面的大圓石後,畏縮而又貪婪地瞧著那些人拍著肩膀,抬動健勁的赤腿。 那些一團高興對一切似是海闊天空般的旅客們,誰會注意到這個穿了帶著補釘的舊布小衫、長頭髮、瘦削蒼白的髒男人。山中的窮人,幹苦活的,或是廟裡的雇工,至多人家當小偷似的看他幾眼。那些扭著腰肢走路的年輕女外國人,尖聲對那些男的說著話,看他忙忙地閃到大青石後,便來一陣俏麗的笑語。我們的教師即時躡著腳從石坡上竄下來,用指頂著破帽,抹著額角上的汗珠子,一個勁下了峽谷。快到荊針編成的校牆外邊,他不進去,兩個高出的黃牙緊緊咬著下唇。面色由蒼白卻變成赤紅,仿佛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停一會,看看沒遇到人,才遲緩地鑽到自己的茅屋裡去。 不是一次的經驗了,他卻像自己的學生來上課一樣,差不多每天午後要跑到廟門外去溜一回,避到大圓石後頭,紅著臉跑回來,他並不改。自己說不上是為的什麼。杜谷的居民都說先生有狗矢棋的迷氣,天天去找道士下一盤,卻沒人曾碰到他藏著瞧人的行動。 獨有老道士知道一點,像是與自己好看蚱蜢、不愛見外國人的脾氣一樣,並不希奇,不曾向教師提到這回事。兩個人各依著各人的脾氣作去,誰也不譏笑誰。六十多歲的孤身道士,與不到三十歲的山中教師,在這水雲觀前後的柳蔭下面與大圓石後,各找到一個藏身處。 日子久了,那對旅館的男女主人仿佛有所覺察。雖然在初時不明白穿破白布小衫的年輕人是幹什麼的,但拂著長鬍子的道士是他們的主人,他們覺得這樣下去,雖是出錢租妥的屋子,也有些替這屋子的老主人不安。為什麼老是見了外國的旅客便躲到廟後面去?久住在荒涼的山中怕見生人,尤其怕見衣裝不同、說話聽不懂的生人,不無道理。然而沒有多人在閣上下說笑的時候,老道士也一樣捋著幹白的鬍子向西方看落日,或者在太陽剛升到山尖上時啞著嗓音念經,對開旅館的男女卻不願意答理。因此,這一對新來的外國流浪人對老道士滿懷著奇異。而每天過午從峽谷下跑上來的年輕人,又常是躲躲閃閃像願意靠前,又時時紅了臉躲到一邊。 山中不是終天忙著,有時客人出去,清閒些,這一對古怪的中國人便成了那對外國人談話的資料。 恰好是一個雨後的過午,晚秋了,樹葉子有早凋的,便片片地在岩石上、乾草堆裡下落。斜對著閣子的東南面,有一帶柿子林,錯落在山腰中間,累垂著圓圓的半黃的果實。與西方黑雲中淡金色的斜陽相互映照,是山中這個時季的美麗景色。所有到這邊遊玩的人都回去了,可是旅館中的主人還是靜靜地等待著,白白消耗他們的時間與飯食。也許是沒有別的事可做?往後,霜落下來,山路漸漸凍硬了,不用到雪封了山的冬令,外邊的人誰還到這邊來找苦吃。然而他們卻沒有出山的預備。 女的經過一個夏季的山中生活,終天在廟門外來回,臉色黑了些。原是微黃的皮膚,卻更見健康。棕色的長髮也不捲曲,每根美麗的發都整潔地盤在前額上,結成幾股辮子攏向腦後。微斜的、淡黑色的眼睛表示出她的沉靜和善。她常是笑著與男人說話,做事十分勤奮。客人多,不曾躲懶,也不嫌煩。當斜陽在山頭上散著金彩時,她正在廟門外大白果樹下捋羊奶,男的在閣子上支開的木窗下寫字。 靜悄悄地只有落葉的微響。西面的崖石下一個人倏地跳上來,他從幾日前把黃汙的白小衫脫去了,現在卻穿了一身稍見清潔的青布制服。 走到樹下面,他呆呆地望著女人的動作出神。白圍裙,綠絨緊上衣,滾圓的兩條紅色的手臂,溫和地把羊乳擠到磁瓶裡。男的在閣子上正好望見這常來的客人,把自來水筆丟在案上,摸摸光滑的下巴向客人點頭。 「好!……看羊……羊奶。」簡單的中國話,似是對來者歡迎詞。 這位從夏天常常到閣子左右打發他的課餘時間的教師,從來沒有與旅館主人說過多話,彼此打不通多少意思。他不知同人家說什麼話才對勁。只知道男的叫塞裡可夫,省事,他只說後面的兩個音。男主人每聽他這樣叫,像是十分高興。有時近前去拉拉他的手,年輕的教師臉便飛紅,仿佛一個羞澀的處女被男子調戲似的表情。每一次這樣,塞裡可夫便大笑起來。 「可——夫」,照例地,教師輕聲輕氣的,女子卻回過身子把兩手向樹根上灑著,也學著她的男人的口氣。 「啊,夥——計,學生,同你的學生來看羊?」 他每回聽到這年輕、活動、勤勞的外國女人向自己叫著遲緩的「夥——計」的音調,覺得比那些愚蠢的孩子天天喊著「老師,老師」的聲音好聽得多。柔和的口音,引動他的歡喜笑容,枯黃的面頰上頓時浮泛出亮光。 旅館的男主人輕捷地跑到廟門外來,向教師說些意思不很連貫的中國話。他們有兩個多月的認識,雖然言語上都有隔閡,在寂寞中卻有了精神上的聯合。忙煩時候,教師只好往樹林子裡找老道士下棋,旅館主人有時空閒著,看見這瘦弱的教師走來,總愛同他玩笑幾句。 這裡,連廟裡原有的燒火的聾伙夫,一共四個人。道士有他的孤僻脾氣,常是瞪瞪發灰的眼珠,不輕易從臉上露出一點點的笑樣。伙夫終天是砍柴,燒火,推麥子,睡覺。剩下一對青年的外國人只能彼此打著鄉談消除他們的鬱悶。客人少了,山中快到完全荒涼的時季,孤獨的恐怖與感動,使活潑的青年人覺得不自在。不過,他們沒了買賣為什麼還在這臨時旅館裡歇著?道士不理會,教師雖然奇怪,卻又不能問人家。 他用力點著頭,用手指比著種種樣子,塞裡可夫便用他知道的中國單句說著一些事。他兩手畫著圓圈,向東南指指柿子林,張開巨大的口作咬咽的形相,教師忍不住笑,女子卻只是拍拍擠羊乳的手掌。過一會,教師才從塞裡可夫的比擬裡略略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 拾起大黑石旁邊堆落的黃葉子,做出從那些高樹上下墜的比象,又說:「冷,避伏的沒有,……」然而他苦於中國話學的太少,時光太快的感想說不出,只好吹著口哨急忙地在石頭道上用身子打旋轉,又恐怕這黃臉的朋友還不懂,便連續著說英國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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