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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龍的翻身(5)


  那精幹的頭目對道士、火夫與別人都問過話,才同穿制服與便衣的一群把旅館中的東西帶著,押了犯人,走下廟外的山坡。

  塞裡可夫冷冷地不說話,只是望望那蓋上紅瓦不久的尖閣子與木板子上的招牌。往下去時,還向站在一旁的教師說聲「再會,……好了!……」

  捋著白鬍子的道士看這種事並不驚訝,他將櫸木拐杖用力拄了一下。

  「外國人,有好東西?……」向教師冷笑著,意思是證明他向來看不起外國人的先見。

  一群破衣的山民真莫名其妙,連那警察告訴出來的話還是多半不懂。什麼「舞場」、「小開」、以及羅唕的生名字……他們只知道外國人叫當兵的拿去完了,他們更不追問為的什麼。

  嫩嫩的朝陽升上東面的山頭,白果樹葉輕輕揮動那些淡黃的小扇子,尖閣上冷清清地等待它的顧客。教師大張著紅眼睛送走了那一對外國人的身影。老道士的得意神色他並沒留心看,一塊石頭壓在心中!塞裡可夫犯罪的是非,幸與不幸,他還來不及下判斷,但覺得這荒涼的峽谷又回復了以前的枯寂。失去了才待要發展的生機,仿佛田地中當一陣小雨後重複被悶熱的太陽燒幹了,以後怕看不到一點新綠的彩色。

  從這天起,上峽谷的熟路中再看不見這年輕教師的急促腳步。大白果樹飄飄地把扇形葉子鋪滿了廟門外的山坡。

  冬天漸漸到了,老道士恢復了「閉關」生活,廟門終天閉著。

  水雲觀的兩個外國人出事以後十多天,杜谷的小學教師忽然從小學的本校收到一封故鄉中寄來的信,那是他的父親求別人寫的,差字很多,而淡淡字跡上可告訴的十分明白。老人說兒媳從外縣跑回家來,還有送她來的人,硬要回當年的婚書。不提離婚,也沒有別的道理,就是再不跟教師那樣的窮鬼。有人出錢,百多元的現洋作為退親禮物,不答應,橫豎她也是一去不回;如果強留她在家裡,她預備好剪子、繩子,當場要同老人拚命。離城很遠的小鄉莊哪裡見過這樣陣勢,況且樣子是早與娘家說通了,自然只是幫著女的說話。送的人像是便衣軍人,也像土匪。鄰居誰肯為這事同那些不知來歷的人動嘴。結果是把銀元留下,婚書搶走。聽說,她在外縣雇工的人家,原是退伍軍官,在當地很有勢派。女人的心變了,更不必多費事……信中的大意是這樣,找人寫的自然看不出那孤獨老人的心境,是對著買身的銀元苦笑?還是捧著禮物發昏?可是事實一點不錯。末後還有幾句勸解兒子、與望他體諒老人的話。

  這幾天教師已經像是個失群的孤雁,每日勉強打起精神與一群孩子瞎纏。為了塞裡可夫那種勇敢的氣概使自己感到生活的卑怯,對著山澗中的流水,挺直的松樹,鬱悶的煤油燈,抱著頭尋思一切。這封信恰好是秘結後的瀉劑,雖是過於峻利了,卻把他的腸腑來一次廓清。

  躺在木板床上半天沒有動作,連外間屋裡孩子們的讀書聲也沒聽見。淡紅籤子信封斜放在他的胸口上,像一把帶血利刃剛好從心中拔出。

  一種決定,一種企圖,一種向來沒有的力量,直到過午,把他從床上擲到門外。激感、愧悔與掙扎的心情逼迫著他!記起塞裡可夫的復仇方法,然而他不想那麼傻幹,他要去找新的生活。

  立刻往本校見校長,要把他在這窮山中的生活作個結束。

  不到黑天事情便辦妥了。他往回路上走,經過那片白光飛瀑的一邊,他頭一次賞識到它的飛動、灑落、活潑的姿態。一股力量從山劈口瀉下來,經過幾層曲折、跌盪,從岩石前面,它卻把清潔、有力的飛流在空潭上激起湧動的水花。他直到此時,才看出這白光的明麗與它的活態。

  從這一天起,荒涼的杜谷越發荒涼了。只有那快要變成殉道者的道士與聾子伙夫,死守著輕易連煙火不見的偶像。那些不能不靠山嶺吃飯的男女與到處跑的小孩子,他們是這峽谷中最活動的生物,然而近幾年來他們純靜的心思,也被外來人的行蹤漸漸引動了。

  為了兩個外國人與分校的教師忽然地被人押去,忽然地走失,這兩件事使他們記起了古老的傳說:鎮山銀龍——那條疊峰中間的小瀑布——的尾巴如果有掃著潭外石子那一天——也就是它翻身的時候,山裡要大有變動。誰也猜不出變動的是什麼事與怎樣的情形。這一年的夏季雨太多了,白光下的水面也漸漸高漲,與黑石潭口幾乎要平起來。潭口外平鋪的雜色石子像很歡迎地等待那條銀龍的掃尾。可巧接連出了這兩件事,於是那些安分畏怯的居民分外驚疑,他們相信會有那古舊傳說證實的一日!

  然而水雲觀的道士早從杜谷安設小學分校時,使拉著拐杖說:「快了,快了,鎮山的銀龍不久就要大翻身!……」

  他們在顫慄中等待著。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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