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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龍的翻身(2)


  在廟門外的竹徑裡,他見到那一對年輕夫婦,是那麼愛好,那麼柔和地互相望著,說著他所不懂的言語,他覺得十分奇怪。

  為什麼他們不在熱鬧地方裡喝著,玩著,做買賣,或幹別的事情?人是年輕,穿的雖然不像極闊的衣服,卻那麼潔淨、整齊,跑到山裡來與道士作伴?旅館業雖也是正當營業,他們在這邊能耐的住冷靜麼?能夠自己燒飯,伺候客人麼?種種疑念,又不好問人家,找住持的道士,不在屋裡。這一天他空空跑去一趟,還得趕著回來上課。

  與那對青年外國人挨肩走過的時候,穿著短袖白襯衣的高顴骨的男子向他凝望了一下,或者要說什麼話,但因為自己專為來看人家,像是心虛,趕緊低了頭忙忙地穿過竹徑,臉上覺得有點發燒。下土坡時回頭看,男的一隻手圍了淡青色軟綢的細腰,兩個身子緊靠著向廟裡走去。

  上午上第一課時覺得有許多話要告訴那些呆望著自己的孩子,要一字一句搜尋著說,有點怪,向來用不到這麼吃力。「常識課本」,事情是簡單到用不著詳說,怎麼講來講去,自己的耳朵聽去也有些不對勁。孩子們好在都不留心,有的在石板上畫畫,有的坐在木凳上閉了眼睛打瞌睡。在每天,他總得走下吱吱響的木台,把他們教導一番。這一時卻不管了,心裡十分煩膩,像有許多問題沒得到答覆。夜中並沒失眠,眼皮沉重得很,時而有一點水珠在眼角邊上浸潤。很想倒在草地上睡一覺,或者喝兩杯好酒……

  「老師,……」一個十四五歲的黑臉的學生立起來,像要質問功課上的疑難。

  他覺得精神微微地振作一下。

  「什麼?——有不識的字?」

  「不,老師,問一點事……老師,水雲觀裡新到的是不是外國人?……人家說是老毛子,對不對?」

  「老毛子?人家說,許是。我不知道……」一本薄薄的教本很自然地放到髒汙的破桌子上,同時他的臉上現出微微笑容。

  那個大一點的級長又進一步追問:

  「……外國人到這山裡來幹什麼?還住在破廟裡。」

  「好糊塗!你就沒看見?人家叫了多少做活的去收拾屋子,一定是開旅館。」

  又是一個啞謎,其中有幾個略大幾歲的仿佛猜得到「旅館」這兩個字似是而非的意義,可也說不清。

  「旅——館?做什麼用?」

  中年的先生禁不住把左手裡拿的竹條子放下,搔搔光頭皮,自己覺得是最蠢笨的人。每天眼見的這些孩子,真的不容易教他們明白一點點的事。然而這哪能不答覆,於是他蹙著眉頭道:

  「那外國人把破廟的房子收拾乾淨,預備有逛山的人來好住宿,吃飯。」

  木台下幾十個拖著鼻涕與咧著口的小孩子,都楞楞地向自己看,後排,過十歲的三四個卻簡直笑了。

  「懂麼?人家這是來找地方做買賣。」先生于無可奈何中又加上這一句的解釋。

  還是首先發問的級長聰明些。

  「老師,聽見說逛山的人天黑了就住廟,道士也管粗面餅子,還有寬麵條、蘿蔔鹹菜。從前,——我爹說:他給人抬過山轎子,——有從遠處來逛的都是一樣。沒聽說還得外國人來預備房子,……人住。」

  「老師,這是怎麼的?」另一個學生也站起來。

  本來今天午後周身不痛快,腦子裡熱烘烘地,勉強到班上混鐘點,卻偏來了這一套的考問。沒有理由,不答覆他們,要怎麼說?再說上十多分鐘怕他們也明白不了。他向北牆站著,一隻手的中指敲著破黑板上阿拉伯的字碼。

  「還聽不懂?為的賺錢。——外國人逛山也有願意花錢的,廟裡不如旅館來的舒服。」

  覺得說的話十分清楚,再找不到更相宜于小孩子們能聽的字眼。雖是像些低能兒,比起市里的精靈小學生。但「賺錢」總該明白吧?不過他這一時忘記了他的學生們終天是爬山道,吃棒子米、地瓜,只會撿草、砍柴,什麼願意花錢、鬧闊這等詞類的涵義,愈講愈使他們糊塗。

  級長把厚嘴唇動了一動,像有許多話要問,但看見先生沉沉的面色便不說了。可也沒坐下,呆呆地對著黑板。

  陰沉的屋子中很安靜,孩子們有的枕著胳膊彎合眼睡覺。門外松樹上小鳥兒撲楞楞竄枝子的聲響。

  「這麼說吧……」先生把中指指著字,「譬如一角錢,不行。吃了早飯,晚上沒了怎麼辦?……可也有錢現成的呢,不在乎,要舒服,吃的、喝的、玩的,多費點不管……不明白?外國人來開旅館也得有顧主呀,如今不同了,你爹說的是那些年的事……」

  「坐下。」他看看孩子們沒有答話的,「你們大了就更明白……」

  書本又取在手裡,懶懶地進行著第二冊的算術。孩子們一樣疲倦,因為這幾分鐘關於生活的問答,引不起他們的天真興趣。

  越是這麼窮苦的山中居民,越不能空著手過日子。雖然沒有好多的地畝去耕種,收割,然而「靠山吃山」,他們要從掙扎中得到些許的報酬,填滿他們的腸胃。到秋來,收拾木柴、下果子是重要的工作,這都是預備冬天大雪滿山時食糧的準備。有的年輕人便往遠處的山口處抬轎子,作挑夫;女人們忙著補綴棉衣,捆草,伐樹枝子,誰也不得安閒。所以在峽谷的上崖雖然新來那一對外國人,他們除掉曾到廟旁邊偷看幾眼外,幾天過後,也不覺得希奇。因為見過多少遊山的外國男女,穿的、吃的,以及那麼高興快活的樣子,與他們相比,差的太多。簡直不能想像那些人的福分多大。所以對於那一對外國人也懷著同一的想法,人家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到山裡來是玩,消遣。過煩了大地方的日子,找清靜……這是峽谷中山民的想法,不同小孩子們看見黃頭髮高鼻樑的外國人以為十分奇怪。

  自從去看過一次外國人的先生,每值下課以後時常感到這所破房子的空虛。樹木,成群的小雞,山頭上雪白的山羊,都引不起自己興趣。轉過曲澗的小山道,水雲觀在高高矮矮的疏鬆中間,仿佛有點神奇的誘引。那兒,窮髒的住持,彎腰火夫,又加上不知從哪裡拖來的兩個美麗健壯的影子,這都是些可以考究的人物。比起自己來都可羡慕。一份不能遏住的心情,便把這山中分校教師的腳跡常時牽引到水雲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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