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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5)


  事情是不能疑惑的了,證據更是確切。那個一向是沉默著的兇犯到現在出人意外地大聲喊著:

  「一人作罪一人當!他是我,——是我親手害的!不說,你們饒不了!那一個黑夜,……去,只有兩刀,……丟屍身,切下頭,……誰都不知道,我一個人!……」

  即時上千的觀眾又起了大的喧叫,有的喊好,有的吐著唾沫,更有人主張要即時把這殺父的畜類活埋,紛擾中妨礙了臨時法庭的問話,好容易才平復下來。

  及至那武裝的法官執著皮鞭拷問他為什麼這麼狠毒時,又引起滿足大家的好奇心,喧呶的聲音反而平靜了。

  然而爛紅臉,濃眉,看去是十分誠樸的漢子,他的答話卻極為尋常。

  「他典出了快要收割的高粱地,這地全是我從春天連短工捨不得雇,早起晚眠好容易費事耕種的。經過夏天,幸而沒教水淹了,盼著收成的時候,……他要一家的命!什麼時候?弄出地去喝酒,賭牌,……又每天到家裡使氣,老二寄給他零花錢,不夠,……這不是拼命?要有他,便一指土地餘不下,……是仇家!他已沒了父子的情分!我只當他是一個平常人,他奪去我辛苦種的地,不顧家裡人的死活,還說什麼?……砍下頭來要教人認不出,近來被土匪害的路倒多,認不出還不是當做一個無主的屍身!……」

  他不但一點不見得恐怖,對著眼前血水沾汙的屍身,與膨脹的大頭顱,他用力地咬住下嘴唇,對著那兩個灰眼珠直看。他的額部血管一條條突起,一片血暈罩住眼簾,雖然身上曾受過皮鞭,他毫不退縮,反說出這一段話。

  「好口供!……你這東西!怎麼說那不是你的親爺?」隊長大聲呵斥著。

  「這用得到你說不是親爺?哼!」

  「簡直把這畜類在死屍前面摔死不完了,還同他講理?」觀眾中有人這樣提議。

  隊長搖搖頭,他接續問:

  「兇器呢?在哪裡?……起出來。」

  「在我家裡的頂棚上,多餘,什麼兇器不兇器!」這四十多歲兇手的異常狀態,不恐懼,也不反悔,這真出乎觀眾的預想之外。大家都張大眼睛瞪著他,覺得他的凜然的氣概,使人想不到是從前那麼一個莊稼漢子。

  不久,那把帶著血跡菜刀被武裝年輕人從屋子裡翻出來,屍身與頭顱埋在一處,派人看守著,即時往城中報告。鎮公所中的人物全忙起來,太陽影偏斜時,人群散了,兇手押到公所去。

  老郭同鞋鋪的賬先生緊隨著押差團丁玉興走到路崖,小巷外滿了從鎮上來看熱鬧的農人。

  鐵匠的兒子半仰著頭再不說什麼話,任憑人們的咒駡,不低頭,也不求饒!

  這一下午那位好說笑話的鞋鋪賬先生沒回鋪子,也不多說話,只是在鎮上東南隅的荷花塘的崖石上坐著,老郭同他在一處吸著辛辣的旱煙,對著塘水上離披的大荷葉出神。他們約好玉興,下了班到塘上喝茶,好聽聽那兇手在公所中的情形。

  所有被哄動的人群早已四散了,各人又忙著鄉間的農事,趁好天,正在秋收季候裡,紅粒的秫秫米在農場中播揚著,一捆捆秫秸杆束起來向鎮上送。太陽淡影留在樹梢上,金黃色的餘光被燒紅霞彩接去,小雀兒從這個樹枝跳過那個枝頭,爭唱著它們歡樂的歌曲。一切是如同每個下午時的平靜,然而那被兒子害死的鐵匠的好朋友老郭與三成卻凝住兩顆慘痛心,在荷塘上呆呆對坐。

  「你脫不了干係,要問起典地的事,怕不得到城裡去作證人?」老郭在索寞中想出了這句話。

  「這不是別的案子,還用到這個!典的他自己的地,殺的他自己的爹,牽連到別人身上,才怪!你老糊塗了!……」三成深深地吐了口氣。

  「不過,」他接著道:「不應該替他代筆,不應該!……」他呶呶地重複了好幾句,正足以見出這中年識字人的懊悔。

  「誰也不埋怨,全是石掌櫃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他們爺倆的情形,偏偏貪便宜,弄出這一樁怪案!」

  「誰教人家有錢,有典的就有要主。」三成無精打采地答覆。

  「你看那小子的神情,做這麼狠的事,他像什麼都預備好了!遊擊隊去捉他的時候他還在地裡幹活,這東西真不長良心!」老郭對於兇手是切齒的痛恨。

  三成默默地不說什麼。

  西方的陽光已經全拖到樹後的地平線上去了,薄暮的淡蒼色從四圍漸漸逼近,這時才見端著紅泥茶壺的玉興從荷塘東面走來。

  「啊呀,好累,郭大爺還坐在這裡,我怕你二位等煩了。」

  「你不是早該下班了?」老郭站起來,沿著石崖散步。

  「誰不是早歇了班?看小福那玩意,便耽誤一個時辰。」玉興把茶壺,粗磁大杯子都放在青石平臺上。

  「怎麼,還有什麼看頭?」

  「唉!怪事,他媽的凶勁!我見過殺人放火的土匪,有時被捉到還失神掉魄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東西,他不但不怕,咬著牙說話,吃黃米餅子一樣吃得下,他倒說:都完了乾淨,橫豎是活不舒服!有了老子沒有糧米的土地,要土地就完了他這一家!郭大爺,這話多脆!噯!真是新聞!……」

  「壞小子也有他的狠主意,這是什麼世界!」老郭用銅煙斗扣著泥壺上的銅條。

  「還有,……今天德勝的石掌櫃的就沒到場。」

  老郭若有所悟似地道,「對呀,那大肚子一天沒露頭,可真怪?」

  「他占了便宜,……怕教小福看一眼就夠他受的?」玉興蹲在青石上半玩笑地說著。

  「自然,他心虛,連這代筆的先生也仿佛有了病!」

  一直沉默坐著的三成聽了老郭的譏誚話,回過頭來淡淡地答道:

  「有什麼病?我沒有兒子,……還怕被丟到水灣裡去不成!——我不過想著那爺倆,好好的人,……平常都是好好的人,怎麼會演出這樣的現世報?……」

  實在,自誇是知道多少事故的老郭與正在青年的玉興都解答不了這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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