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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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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在支起的磚前撥弄著柴頭,砸砸嘴道: 「玉興,你在街上喝的酒不在少處,還聞不出來?這是二鍋頭,——是德勝號的新酒。今晚上雨落得有點涼,又預備打通夜,格外湊的手。到德勝去,正好人家的酒剛燒出來。我同掌櫃的說好,從場子裡接下來的,一點水沒攙,本來德勝的酒就比別家好。」 「怪不得!」青年的團丁望著酒壺底下的火光,「我想,平常聞不到這麼香。德勝這幾年生意做好了,石掌櫃的多能,誰也比不上。這幾年買賣難做,糧又落價,偏偏他有些鑽錢心眼,春天早早糴下秫秫,囤起來,做酒;又弄洋錢,一轉手就有利……」 團丁的話沒說完,炕上的一個人接話: 「德勝不賺錢?不賺錢就能典地?石掌櫃的真會找便宜,這不是又發了一回外快財。」 說這話的是老郭的隔壁緊鄰,鞋鋪子的賬先生王三成,他這時賭運很好,剛剛和了一套車。 「外快財?什麼?」團丁問。 「不知道?你問問鐵匠大哥是不是撿便宜?」 「他媽的!這牌像有鬼,揭一張『烏風』多好,……不來!三成你說什麼?你這張嘴就像壞女人的……什麼也藏不住。」鐵匠正輸了沒好氣。 「哈哈!怕什麼,你老人家自己出脫自己的產業,又不犯法,還背人?」 「怎麼,大哥又賣地嗎?」老郭猜的自以為不錯。 鐵匠將一手的紙牌向氈上一撒道:「不是賣,南泊下的地我用錢使,典出了九分,早上才論好價錢,寫了草契,不,三成怎麼知道,是他代的筆。就近石掌櫃的手頭現成,他典了去……」 「人家憑著錢,這邊憑地,怎麼是發外快?」團丁進一步的追問。 炕上的王三成是個滑嘴老鼠,他一面洗著牌,一面笑嘻嘻地回過頭來望著地下。 「玉興,你現在真是吃糧的小子了,只懂得耍槍,裝子彈,時候忘了,秫穀的收割也不明白,年紀輕輕的!……這是幾月?不正是要割秫秫的時候?這回把地典出去,人家不費力氣,不化糞料,先淨中這一季的紅米,難道這不是便宜貨?鐵匠大哥卻不在乎這點點哩。」 「唉!這麼樣,有錢,我早留下多好。」老郭很可惜地歎著氣。 「等到你抽十年頭再說吧。」三成輕輕回答。 別人一齊笑了,獨有鐵匠卻沒再說什麼,右手顫顫地捋著下胡根,大瞪著眼像有心事。 「怎麼啦,地典出去,有的是賭本,愁什麼?好,揭牌!」另一個年輕人。 「老郭,酒該熱了,先倒給我一碗。」鐵匠懶懶地摸著紙牌,同時用幹黃舌尖捫著厚紫的下唇。 燙熱的燒酒灌到每個人的腸胃中去,增加了他們消夜的興致,玉興尤其高興。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包花生米做著下酒物,雖然不賭牌,覺得這已經是沾了大家的光,下半夜在炮臺上守夜不怕初秋的冷風了。 兩盞油燈躍躍地燃燒著光亮的燈芯,一屋子人把一切憂愁全忘了。 在賭場裡誰高興談論這莊稼生活,地畝,糧米的話,一會都不復提起,大家在用心從紙牌裡找幸運;在寂寞的秋夜裡力求興趣的溫暖。 這小世界中充滿著希望,歡笑,與快活的友誼,獨有鐵匠大哥卻在沉悶中成了唯一的輸家。 連朝苦雨難得有這兩天的晴光,人人都怕高粱在泥地裡生了芽,趁著天氣好,牲口,人,車子,鐮刀,都紛紛在半水半泥的田地中忙著。初秋的收穫是農人一個興奮的時季。 鐵匠大哥自從那夜賭輸了一回,鎮上再沒見他的身影。有人說他在他那小村頭上的茅屋裡犯癆病。也有人說這兩天同他的大兒子賭氣。本來他在家裡隔不上三天,爺倆就得吵嘴,鎮上與小村子的人誰都知道,並不希奇。 然而以開小賭場為業的老郭卻感到十分落寞。 沒曾熬夜,大家忙著下地搶活,連那些好玩的人也趁空去做短工,看邊,晚上有幾個人來,不到半夜便各自散了。生意自然清淡。最奇怪的是連鞋鋪的賬先生也同老鐵匠一樣的不見面。 早飯後,老郭叨著烏木煙管逛到巷子口,路過鞋鋪,只有兩個學徒在光滑的木案上上鞋底,賬桌邊木凳上空空的沒有三成的影子。本想過去問問,怕給那兩個小孩子瞧不起,「又來鉤引人,老沒出息!」良心的自責,使他將腳步另轉了一個彎。 雞市正在這道小巷的前面,不逢集可十分清閒,連一把雞毛也沒有。三個光了上身的小孩在水溝旁邊垛泥磚。偶然有幾輛車子從巷子外邊走過去,正是從郊外高粱地推來的。在下垂的赤紅高粱穗子中間,隱藏著披了披布,滴著汗滴的黑臉。一隻牛或是個瘦怯的毛驢子,拉開韁繩邁著吃力的步拖動這一車重載,厚木輪子滾在泥裡印成了很齊整的一道黑溝。 這些光景是老郭年年看慣的,引不起他的興味。他沒有一指地,好在用不到向車子,鐮刀上操心。沿著大街店鋪前廊的走道,悠閒而微覺鬱悶地向南去。 恰好距離出賣好酒的德勝號不過十多步,在那有石級的門首起了一片喧雜聲音,連罵帶恨。還有什麼「父債子還!……比不得到城裡見!」的口氣。意外激動引快了老郭的腳步,走近前,十幾個大小孩子圈住那字號的木板門,正在聽那個臉上突結著紅筋的掌櫃作報告。偏巧玉興在字號南頭的木柵門邊值崗,他倒提了步槍蹓來,與老郭正碰個對面。 「好湊巧,來聽,聽新聞。」年輕的團丁向老郭打著招呼。 「什麼呀?又是使差了毛票,人真好起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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