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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元(4)


  月亮剛出,照著田野,與鎮外稀疏的樹木。天上有一層白雲,淡淡地把銀光籠住,看不很清。但一片野狗的吠聲,在南方偏西,一道火光,嗤嗤子彈的紅影從那面射出,不錯,在南方偏西,就是他家,看守的老塋地旁邊!子彈的來回線像在對打,並不是由一方射出的,一片喊聲,聽得見,像有不少的圍攻者。

  老蒲看呆了。一個不在意幾乎把半截上身向磚垛子外掉下去,幸虧一個團丁從身後拉了他一把。

  「咦!老大叔,你呀。好大膽,快蹲下來,……蹲下!槍子可沒有眼。不用看了,那不是你家裡遭了事?一準,響第一槍我就看清楚了……」

  老蒲像沒聽明白這個團丁的勸告,他直著嗓子叫:

  「救人呀!……救!……兄弟爺們,毀了!……家裡還有兩個小孩子,……救呀!……」

  「少叫,你小心呀!槍子高興從那面打過來。」

  那個熱心的團丁硬把老蒲拉下了一層土階。

  「槍,……槍,你看看,你們就是看熱鬧。放呀,放,打幾十槍把土匪……轟下去就好了。」他的口音簡直不是平常的聲音了。

  「蒲大叔,這不行!你得趕快去找會長,咱們在這裡聽吩咐。究竟是什麼事?不敢說來了多少人,又不知道,快去,……快請頭目來看看,准有主意……不是還沒散席?」

  有力的提示把這位被火彈炸傷的老人提醒了,一句話不說,轉身從土甬道上向下跑,兩條腿格外加勁,平日一上一下他還得休息著走,這時就算跌下去他也覺不出來。

  沒用老蒲到那家夜宴的去處相請,幾個頭目,還有本段的段長都跑過來,手裡都提著扳開機鈕的盒子槍。

  他們的酒力早已被這陣連續的槍聲嚇了下去。隨著幾個護兵一起爬上炮臺,老蒲喘噓噓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他們都齊聲說這一定是對蒲家的包圍,閃閃的火光與一耀耀的手電燈在那片老柏樹與白楊樹的周圍映現。

  有人提議快沖出十幾個團丁去與他們對打,可以救護老蒲一家人的性命,可是接著另一個頭目道:

  「快到半夜了,你知道人家來了多少人?是不是對咱們使的『調虎離山計』?」

  又一個的遲疑的口氣:「他們敢這麼硬來,在那幾條路口准有卡子。」

  幾個瞪著大眼的團丁聽這些頭目們兩面的議論,都不知要怎麼辦。

  老蒲已經在圩牆上跪下了。

  「老爺們,……兄弟們,……救人啊!……看我那兩個小孩子的身上!只有我這把不中用的老骨頭活著幹什麼用!」他要哭也哭不出聲來。

  「不行!這不是講情面的時候,你敢保得住一開圩門土匪沖不進來?鎮裡頭多少性命,多少槍支,好鬧著玩?救人,不錯,你先嚇糊塗了,誰敢擔這個干係?好,……你再去找會長,還在那客屋裡,看他有什麼主意。」

  一個三十多歲的頭目人給老蒲出了這個主意。

  原來是管領老蒲的本段段長,「來,咱一同去,快,這真不是玩!……」

  「老爺,……楞大爺辦聯莊會,不是說過:外面一有事,……打接應?我家裡就是那杆本地造的槍!……」老蒲急的直跳,說出這樣大膽的話。

  「快下去,拉他去見會長。誰同你在這個時候講章程去!……」有人把老蒲從後面推著,重複躥下了圩牆。

  就在這時外面樹林子旁邊閃出了幾個火把,槍聲也格外密了,子彈如天空中的飛哨,東西的混吹著。

  不久火光由小而大,燒的那些幹透的秫秸、木材響成一片。

  「了不得,這完了!放起火來,老蒲這一家人毀了!……」有的團丁也十分著急,可是沒得命令,既不敢出圩門,又不能胡亂放槍。

  槍聲繼續不斷地響,火頭在那片茅草屋頂上盡燒,映得炮臺上的各個面孔都發紅。

  及至老蒲與段長領下會長的命令爬上炮臺,斜對面的火已經燒成一座小小的火山了,屋樑的崩塌與稀疏的槍聲應和著。

  段長大張了口傳達命令:「只准在圩牆上放幾十槍,不能開門出去打……」

  久已等躁了的團丁與他們的護兵們這時都得上勁,拍拍砰砰的步槍與盒子槍彈很密集的向火山的周圍射擊。

  時候已經快到早晨的一點了。

  炮臺上的射手正在很興奮地作無目的的攻擊時,老蒲卻倒在他們的腳下,因為他第三次上來,看見自己家屋上的火光便暈過去了。

  兩排密集槍彈攻擊之後,接著另一個團丁吹起集合號。淒厲的號聲驚起了全鎮中的居民,即時樹林子旁邊的槍聲停了,似乎土匪怕鎮上的民團、聯莊會,真要出去,他們便善退了。

  幸而火山沒再向四外爆發,不久火頭也漸漸下落。

  沒天明,老蒲醒來,再三哀求才得開放圩門,到灰燼的屋子中去看看。第一個同他去的卻是那著名的街滑子伍德。

  接著自然是鎮上有槍的頭目們,領了隊伍去勘察一切。

  勘察的結果:老蒲家的東西除掉被燒毀外的,什麼也沒丟失,棘子垣牆與木板門變成了一片灰土,屋子的房頂全露著天,牛棚燒光了,土牆坍塌了兩大段。屋子中,老蒲的大兒子躺在土地上,左額角上一個黑血窟窿,大張著口早斷了氣,小住斜倚在土炕前面,不能動,左腿上被流彈穿透,幸而沒傷著筋骨。那杆本地造的步槍橫靠在他的大腿上,子彈袋卻是空空的了。

  女人們都在另一間的地上嚇昏了,沒有傷損,惟有炕上學著爬的老蒲的小孫子屁股上穿進一顆子彈,孩子臉色土黃,連哭也不會了。

  除了有死有傷的人口,院中一個存糧小囤、乾草堆,全被這場火災化淨。

  事情過後鎮上出了不少的議論:有人說老蒲確是「謾藏誨盜」,不要看他自己裝窮;有的斷定是尋仇,不是為了財物,然而多數人的推測是土匪要去籌槍!這一家人,死的死了,傷的還不能動,究竟是為了什麼,自然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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