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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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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住,」老蒲在淡淡的月光下看看光著肩背的兒子們,重複歎一口氣,「你還年輕,你哥知道的就多了,還有你老是毛頭毛腦,現在不行啦,到處容易惹是非……你知道麼,我同爺爺給人家當了一輩子,……兩輩子了……差事,還站得住,全仗著耐住性子伺候人。不想想若是有點差錯,這地方咱還住得了?……」 老蒲的尋思愈引愈遠,現在他倒不急著說在鎮上開會要槍的話,卻借這個機會對第二個兒子開始教訓。 「怎麼啦?爹!我毛頭毛腦,我可是老實種地,拾草,沒惹人家呀。」小住才二十多歲,高身個,有的是氣力,向來好打不平,不像他的大哥那樣有他爹的服從性。 「不要以為好好的種地拾草便沒有亂子,現在的世道,沒法,沒法!我已經這把年紀了,這一輩子敢保的住,誰知道日後的事。你,……小住,我就是對你放不下這條心!……」 小住同他哥哥聽見老人的話十分淒涼,這向來是少有的事,在他們的質樸的心中也覺得忐忑不安。 小住的大哥大名叫蒲貴,他雖然四十歲以外了,除了種地的活計什麼事都不很懂得,輕易連鎮上也不去。老蒲在鎮上著名人家裡當老聽差,就把農田的事務交付他這賦有老子遺傳的大兒子。小住十多歲時在小學堂畢過業,知識自然高得多。家裡沒有許多余錢能供給他繼續上學,又等著人用,所以到十六歲也就隨著大哥在田地中過著莊稼日子。不過他向來就有點剛氣,又知道些國家、公民的粗淺道理,雖然他仍然是老實著做農民,卻不像他爹爹和大哥那麼小心了。因此,老蒲平日就對這個年輕的孩子發愁,懊悔不該教他念那四年「洋書」。過度的憂慮便使得這位過慣了當差生活的老人對小住加緊管束,凡與外人辦事都不准他出頭。他的嘴好說,這是容易惹亂子的根源。老蒲伺候過兩輩子做官的東家,明白是非多從口出的大道理。尤其在這幾年的鄉下不是從前了,動不動就抓夫、剿匪,沾一點點光,便使你家破人亡。鎮上的老爺們比起撚子時候當團總的威風還大,鄉村裡凡是扛槍桿的年輕人更不好惹。小住既然莽撞,嘴又碎,在這個時代平日已經給老誠的爹爹添上不少的心事。今天引起了他未來的許多思慮,所以對這年輕人說了幾句。 小住在淡月的樹影下面坐著,一條腿蹬著凸起的樹根。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我,我說,大前年我要去下關東,你又不教去,……」 「小住,」他大哥很怕老人家生氣,想用話阻住兄弟的議論;只叫出名字來卻沒的繼續下去。 「哥,看你多好。爹不用說,鄰舍家也都誇獎你老實……我呢,一不做賊,二不去和土匪綁票,可是都不放心。說話不中聽,什麼話才中聽?到處裡給人家低聲下氣,不就是滿口老爺、少爺地叫,我沒長著那樣嘴。幹不了,難道這就是有了罪?」 小住的口音愈說愈高,真的觸動了他那容易發怒的脾氣。 在平常日,老蒲一定要拍著膝蓋數說這年輕人一頓,然而這時並沒嚴厲地教訓他,只是用力抽著煙,一閃一滅的火星在暗中搖動。 堂屋門口裡坐著一群女人,小住的嫂子,還不到二十歲的妹妹,小侄女,這是老蒲的全家人。小住還有一個三歲的侄子早在火炕上睡了。 「你二叔,」小住的嫂子是個伶俐的鄉下女人,也是這一家的主婦,因為婆婆已死去幾年了。這時她調停地說:「爹替你打算還不為好?像你哥那樣不中用,爹連說還不說哩。你二叔,又知書識字,將來咱們這一家人還不是靠著你。爹操一輩子心,人到底是老了,你還年輕。老練老練有什麼不好,本來現在真不容易,爹經歷多,他是好意。」 「澄他娘,你明白,我常說我就是這麼一個明白媳婦。對呀,小住。你覺得我說說你是多管閒事?……如今什麼都反復了。我看不透,你就以為我看不透,罷呀,我……我究竟比你多吃了幾十年煎餅,我知道像你看不起我這老不中用的!……下關東,你想想我這把年紀,還得到鎮上當差,家裡你哥、嫂子,咱輩輩子種地吃飯,你去關東,三年兩年就背了金子回來?好容易!別把事情看得那麼輕。工夫多貴,忙起來叫短工也得塊把錢一天,你走了怎麼辦?我又沒處去掙錢!咳,……由著你的性子,幹,……幹?咳!……」 老蒲向青石邊上扣著煙斗,小住鼓著嘴向雲彩裡看月亮,不說話,他大哥更沒有什麼言語。 一陣風從枯柏樹上吹過,在野外覺得十分涼爽。 「我不是找事呀,小住,你要明白!愁的我晚上飯都吃不下。年輕人,你們這年輕人沒等我說上兩句,先有那麼些話堵住我的嘴,正話沒說,先來上一陣鬥口,我發急中什麼用?」 媳婦從鍋裡盛了一瓦罐涼米湯,端著三個粗碗放到院子裡,先給老蒲盛了一大碗。 「爹,正經事,你別同二弟一般見識,說說你在鎮上聽見的什麼事。」 「咳!只要拿的出大洋五十元就行!」老蒲說這句話,簡直提不起一點精神來。 「五十元?爹,怎麼還有教咱繳五十元的?又不是土匪貼了票帖子,……」小住的嫂子靠著小棗樹站住了。 「這是新章程呀。段長吩咐下來:只許十天的限期,比衙門催糧還緊。」 老蒲這時才慢慢地把當天下午在小牟家農場上開會的事都報告出來,又把鎮上重新分段辦聯莊會的經過,與他這一家分屬楞大爺那一段的詳細事都說給全家。末後,他又裝起一袋煙吸著,像是抑壓他的愁腸。 「真不是世界!情理同誰來講,地不夠也罷,錢更不用提,就說那一杆槍,爹,你好說我沒有成算,你想,咱家有那麼一杆槍,在這個林子邊住家,有人來,就擋的住?再說,還不是給人家現現成成的預備下?……」小住提高了嗓子大聲喊。 「你小聲點,這個時候定得住誰在牆外。」他大哥處處是十分小心。 老蒲聽第二個兒子說的這幾句,卻找不出話可以反駁他,自己只是被五十塊大洋與十天繳不上要押起來遊街的事愁昏了,倒還沒想到這一層。對呀!他全家在這塊塋地邊住了多少年,什麼事都沒有,雖然前幾年鬧匪鬧的比現在還厲害,也沒曾有人來收拾他。不用躲避,也用不到防守,誰不知道他家只有二畝半的典契地,下餘的幾畝是佃種的。可是這一來,一杆槍也許就招了風來?不為錢還為槍;土匪只要多得一杆槍強似多添十個人。這一來,五十塊大洋像是給他這棘子牆上貼了招牌,這真是平空掉下來的禍害!即時他記起楞大爺在散會時吩咐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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