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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手(3)


  「又吃過一回了,今晚上吃的真舒服。好酒,這一回大概是老燒鍋出的,喝一口真清爽……」小皮在柳樹下的石磴上叉著腰坐下,滿臉愉快的神色。

  「你們吃的什麼?這幾天連青菜也買不到。」他又問了。

  「青菜,……我們吃的淮河鯉,昨天從市上買的,因為急於出脫,真便宜,你猜,一角二分錢一斤。」旗手不在意地說完,把左手中的洋鐵杯往柳根下一摜,立起來,從腰袋中摸出一盒「哈德門」煙,抽出兩支,分與石磴上的小皮,他自己燃著了一支。

  「真會樂。到底你們會想法,什麼時候還會吃淮河鯉!聽說河中打死的人不少,……」小皮把香煙用指夾住,並沒想吸。

  「嚇!你也太值錢了,有血的東西就不敢吃麼?虧你還當過民團,打過套筒,在這樣世界裡不吃,卻讓人血嚇死?……」他夷然地說,還是那個沉定的面容,一些沒有變化。小皮聽了這幾句話,沒做聲。

  「我就是要享受,可不是像那些大小姐、時髦的什麼員,只知道,……什麼都可享受。吃個鯉魚還是自己的血汗錢換來的,只不要學他們,吃了魚卻變成沒血的動物。」

  小皮的眼楞了楞,看看從西方密雲中微透出的一線金光,點點頭道:「好,你幾時成了演說大家?了不起,這些話我有時聽見你謅,到今還不明白。你終天黃天霸、黑旋風一般,口說打抱不平,可惜沒有人家那一口刀,兩把大斧……」

  「怎麼?」旗手把左手叉在腰間,「刀,斧,要麼?到處都有,只不要叫火車把你的兩手壓去。哪個地方拿不到?……」他的話還沒說清,從站上跑過來一個工役到宿舍前面立住,向旗手招手。

  「又是幹嗎?」

  「又有電話來,在客車前,五點五十分有東來的兵車——聽說七八列呢。站長叫你趕快去,有話……快了,剛打過五點半……我來的時候站長正在同下站上說話,消息不好,似乎×河橋被那邊拆斷了,……快去!……」他不等回答,轉身就跑。

  旗手悠然地微笑了,他仿佛一切都已先知,一點不現出驚惶的態度。從屋中取出制服,又把袋內的鋼殼大表的弦上好。

  「聽著吧,回頭見。」這六個字平和而有力,像一個個彈丸拋進小皮的耳中,他卻頭也不回慢慢地踅去。

  天上的黑雲越積越厚,一線薄弱的日光也藏去了它的光芒。

  五點四十分了,五點四十五了,這短短的時間像飛機在天空中的疾轉。還是八月,黃昏應分是遲緩的來客,可是在雲陣的遮蔽下,人人覺得黑暗已經到來。又是這樣的辰光,人人怕觸著夜之黑帔的邊緣。那是無邊的,柔軟而沉陷的,把槍彈、炮火、利刃、血屍包在其中的,要複下來的黑帔。

  在車站的西頭,一條寬不過五米達的小鐵橋的一端,那旗手——奇怪的俞二挺身立著,小工頭小皮正在督領著幾十個赤膊工人肩抬著許多許多糧米,麻袋堆在軌道左邊。這是從四鄉中徵發——也就是強要來的春天的小麥,軍需處催促著好多走了兩日夜的二把手車子推到站上。

  仍然,站裡站外到處滿了低弱的訴苦聲,鄉民互相問訊的口氣,夾雜著蓄怒待發的、也一樣是疲勞得牛馬般的兵士們的叱駡音調。而站裡臥倒的女人、小孩子都早由驚恐中變成了隨遇而安的態度,好容易占得水門汀一角,便像逃入風雨下的避難所,輕易不肯離開。

  小皮在站東端鐵軌邊守著那些勝利品的麻袋,悠然地吸著香煙,與俞二立處不過十幾步遠,並不用高聲,可聽明彼此的話音。

  「過了這次兵車,再一次客車西來,你就休息了。我們到下河去洗個痛快澡,回頭喝茶,這兩天我頂喜歡吃吃,喝喝,不是?不吃不喝死了白瞎!」

  俞二沒有言語。

  「不是這次兵車要到這裡停住?前面鐵橋,……在下站,不過二十裡……已被那方拆穿了,剛來的消息,站長叫你就是這個吧?這樣急的時候,兵車沒有特別事,在咱這小站是不停的。你記得昨天那一次真快,比特別快車還厲害,一眨眼便從站門口飛去了。我說,他們真忙,可好,咱們比起從前來倒清閒多了……」

  俞二的高身個轉過來,對著橋下急流的河水。因為一夏雨水過多,被上流沖下來的山洪急沖,已經有兩丈多深,而且在窄窄的束流中,漩湧起黃色的浪頭。他向這滾滾的濁流投了一眼,迅速地道:

  「洗澡?待會你看我到這橋下洗一個痛快!我一定不到下河的齊腰水裡去哄小孩們玩……」

  「又來了,大話,老是咱這俞二哥說的。你就是能以會點點水,這可不當玩,白白送命。」小皮把香煙尾巴塞在地上石塊的縫裡。

  「能這樣玩玩也好,我又不想喝酒,玩老婆,果然死了,倒還痛快!」

  「誰說你沒有老婆?……」小皮嗤的一聲笑了。

  「不錯,從前有的,她在××的紗廠中三年了,我只見過兩回。多少小夥子?還是誰的,碰到誰就是誰,你的,我的?我若能開一個紗廠,要多少,……」他莊重地說,但久已在心中蝕爛的愛情,這時卻也從他那明亮的目光中射出一霎的豔彩。但他將上齒咬緊了下唇,迅快的、輕忽的感傷便消沒於閃光的鐵長條與急流中去了。「什麼都快活自在,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學生樣的哥哥,在隴海路當下等算賬員;一個妹妹,自五歲被拐子弄去,聽說賣到吉林的窯子裡。我並不發懶,卻不要去找,她有她的辦法,我找回來仍然給人當奴才?你說我有什麼不敢?我也曾學過一年的泅水……」

  「你怎麼說上這大套,又不是真要上陣的大兵,卻來說什麼遺囑,哈哈哈哈!」

  小皮笑時,身旁又添了六七個麻袋,他得了吉地一般地跳上去,伸出兩腿安然坐下。

  旗手把空著的右手向空中斜畫了半個圈子道:「上陣該死,他們給人家打仗,都是活該,咱看著也有趣。不過那些鄉老,說老百姓吃虧,他們管得了這些。不打不平,要痛痛快快地你槍我刀,……」

  「有道理啊!『站在河崖看水漲』,你真有點『心壞』了。」小皮似在唱著皮簧調。

  「嘩啦啦打罷了——頭通鼓……」正在趕快要接下句,「好嗓子」,一個聲音從樹林中透出,小皮同旗手回頭看時,突然,那白布短褲的少年從林中匆匆地走到他們面前。

  兩人都沒收住口。

  「這次兵車是不叫西去,就在這兒打住麼?」

  這話分明是看著旗手脅下的紅綠色小旗子,向他問的。俞二卻將頭動了一動,不知他是表示「對」、「否」。

  少年見到地上的大麻袋便不再追問了。但他想一會,便轉到林子後從小路回到站裡面去,恰好站門外遠遠的來了四個開步走的兵士。

  汽笛聲尖急地響著,原來在此不停的急行兵車箭飛地射來。

  小皮不知所以地從袋堆中站起。模糊的黃昏煙霧中,站台後有許多頭顱正在擁動。

  火車快到軋口,俞二在橋側將小旗高高展動。

  那是一片綠色在昏暗的空間閃映,警告危險的紅旗,卻掖在他的臂下。

  前面的機關車從綠旗之側拖動後面的關節,一瞥便閃去了。車窗中的槍刺,與被鋼輪磨過的軌道,上下映射著尖長的亮光。

  經過站台並沒有減少它的速度,即時,站長的紅邊帽在車尾後往前趕動,並且聽見:「停車!停車!」的嘶聲喊叫。兵士們向來犯惡每站上站長們的要求與羅唕,在中夜襲擊的緊急命令之下,平安的綠色將他們送走。不過一分鐘的時間,只有一線的黑影拖過遠遠的田隴之上。

  小皮大張開不能說話的口,看著綠色的揮動,上面青煙突冒,遠去了,遠去了!而對方的四個灰衣人全向軋口奔來。

  眼看著旗手俞二把綠旗丟在軌道上,一縱身往橋下跳去。

  真的,他要用兩手洗一個痛快的澡。

  即時後面的連珠槍彈向橋邊射來,小皮突然斜撲於麻袋上面。

  一九三〇年八月十一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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