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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手(2)


  但是小皮很不知趣,像求解答問題的學生不饜足地追問:「你先生,……部,還要跑?聽說S軍不是也講三民主義麼?為什麼要走?……」

  分部幹事向這位小工頭皺皺眉頭,冷冷地道:「你不知道我有公事到T市去……的?知道麼?」這顯然是不叫他再往下問了,小皮到這時方覺得自己的話有點模糊,使這位幹事不甚合意。他們談話時,站裡那些立的、坐的、擠動的頭都向這邊盡著瞧。

  「是啊,……先生,你要當心!聽說昨天上一站被土匪隊的王大個子,把烏縣的縣長同委員們一大堆誆下去,現在還不知下落。噯噯!這年頭幹什麼也不好。」他在引用前文,以為這是善良的勸告;然而幹事聽來更將眉毛皺緊,從鼻孔嗤出一點微音來,把頭側向站長室的出入口去。他的白小衫有點微顫。

  小皮滿身汗,好容易塞到站長室門口,卻看見靠站台東窗下那位幹事正在局促地把西服褲立著脫下,露出僅達膝部的白短褲。

  把緊貼在門上的人叢慢慢推動,仍然是挾了小旗的旗手,滿頭上流出熱汗,隨著一位金絲眼鏡的司事走出。

  即時有一張墨筆寫的小佈告從司事手中貼到佈告牌上去。旗手便向小皮立處擠來。

  能認得幾個字的人便蜂擁到白紙佈告前面,聽見陸續念出的聲音是:

  四點鐘到專車一列,盡載由上站登車××僑民,到站停三分鐘,所有中國人民不得登車,俟下列客車到時方能售票。

  此布。

  識字的老年人念完這段佈告後,低下頭歎一口氣。青年人,似是鄉村的學生與店夥,只是咕噥兩句聽不清的話。自然又惹起大家一陣談論。全是慨歎的、懊喪的、無可如何的失望、豔羨的口音與顏色。他們覺得應該安分聽命,等待吞噬他們的大動物到來而已。他們早已在困乏的征服之中,還沒有健全團結的力,沒有強烈合一的心,他們只好伸開一無所有的雙手等待著,……等待著!

  三點半過後的陽光愈顯出熱力的噴發,站外槐樹上各種鳴蟬正奏著繁響的音樂。樹蔭織在地面如同烙上的暗影,沒有絲毫動搖。而站台上明閃閃的槍尖都像剛從煆爐中煉出,與灰色帽下的汗滴爭光。

  旗手早拉了小皮出站,到樹蔭中的草地上坐下,扇著草帽,大聲暢談。

  「又沒望了,下次車還不准這些鄉老上去。眼看我又是一個大不見,真倒運!一天連五角拿不到手,再打上十天仗,看,當土匪不是我皮家小夥子?……」

  「哈哈!你也發瘋,去當土匪?老弟,你還夠格!……我看你只好替人家扛東西,你肩頭上有力氣,無奈手裡太松了……」旗手從他那紅臉上露出卑視的表情,濃濃的眉毛,往上斜起的嘴角,鼻子挺直,說話時眼下浮起兩三層疊紋。是一種堅定敏活的面目,使人看見他便須加意似的。

  「別耍嘴了,我這雙手,哼!該見過的。提一百斤的網籃,抱兩個五歲的孩子,這不算;有一次程瑞——他是張大個的第幾軍的軍需官,從這兒起運東西,你猜,我右手這麼一提,左手向後拉著一尊小炮,右手是三個裝面的面袋……你沒見過,那時候,你不是還在上學嗎?怕沒有上千的斤數。這一提,一拉,那些弟兄們沒有一個不向我老皮伸大拇指頭的。」小皮回憶到三年以前戰事的閃影中去,依然如故,又是不通車,逃難,斷了電線,田野的叫聲。他有英雄似的愉快,有孩子們訴說無用經驗的歡喜心情,但他不明白為什麼隔一年兩年又轉上一些不差的圈子?他對於當前的倉皇狀態更加不滿意了。「還是那套把戲,變戲法也不能這樣笨。」同時他向旗手搖搖頭。

  旗手仍然扇著草帽,盡向鐵軌的遠處望,靜默,深思,仿佛沒曾聽見小皮自誇的話。

  「你說,這兩隻手無用?……老是替人家肩抬嗎?……」

  「好,好,一雙手有用,不過是給兵大爺扛面袋,拉炮車,挽了手來打燒酒,耍老婆,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旗手冷冷地而莊重地說。

  「幹嗎?……我說你這個人真有點兒邪氣,亂冒火頭,也像這兩天的火車頭一樣,到處亂碰。不掙錢,要這雙手什麼用?說我喝燒酒,倒有點,玩老婆,……不瞞你說,倒是今天頭一次開葷,碰著女人的奶頭,還沒有摸上一把。不要冤人,我是天字號的老實人……」小皮有點著急了,夾七夾八地說出。

  「好,都是好事情。不喝酒,不玩女人,……那乾脆當道士去……可是你也知道人家不用兩隻手,連肩膀也放在半空裡,酒、女人、汽車、大洋,可都向荷包裡裝?你又不是多長了兩隻手,拉動個炮車,怎麼樣?」他說時如同教書一樣,不憤激也不急促,說完末句,用他那有力的目光盡著向憨笨的小皮面皮上釘去。

  「啊!……啊!」小皮只回復出這兩個口音來。他像在計算什麼,把一隻如鼓槌的右手五指往來伸屈著,一會眉頭一蹙,便決絕地問道:

  「那還是要用兩隻手吧?……」

  遠處輪聲轟動,即時一股白煙由林中噴出,專車像快到站外了。旗手向小皮招呼一下,便飛跑向鐵軌的東端軋口處立定,把紅旗向空中展開。

  奇怪,一行四個列車裡全是裝的××人,做小買賣的家眷、公司職員們的子女、長鬍子穿了青外綢衣的老者,以及仍然是梳了油頭穿了花衣的少女。這麼將近百人的避難隊,在站台上,卻沒有橐橐的下馱的特別聲音,只有幾個男子的皮鞋在熱透的石灰地上來回作響。與平日顯然不同,大多數在三等車的車窗內,僅僅露出頭來看看站上的情形。

  同時站裡面也靜悄悄地有幾百隻熱切而歆羨的眼睛向這可愛的大動物的身段裡偷瞧。

  站台上一陣紛忙,兵士們重複把滿把油汗的步槍肩起,雖是有的穿著草鞋,而一雙雙起泡的赤腳還保持他們立正的姿勢。

  路簽交過,紅圓帽的站長在押車的上下口與掌車低聲說了幾句,車頭上的大圓筒發出尖銳的鳴聲,旗手的綠旗搖曳一下,它又蜿蜒地向東行去。

  突然的緊張後,一切安靜下來,一時大家又入了以前瞌睡的狀態。

  四點過去了,站長室中北牆上的鐘短針已過去了4字的一半。外面十幾個值崗的灰衣人早又換了一班。當差人員稍清閒點,便斜靠在籐椅上淡漠地飲著賤價啤酒,恢復他們這些日夜的疲勞。站中男女知道急躁無用,也聽天任運地縱橫躺在地上,有人發出巨大的鼾聲,惟有小孩子時在倚壁的母親的懷中哭叫。

  蒼蠅向熱玻璃窗上盲目地亂碰,繁雜的蟬聲也稍稍沉靜了,炎威卻還是到處散佈,窒息般的大氣籠住一切。空中,層層的雲團馳逐,疊積,發出可怕的顏色,正預示這暴風雨之夜的來臨。

  小皮在鐵道旁邊紅磚砌的小房子裡與他的同夥吃完了白薯大餅,還喝下前幾天買來的二兩高粱。他用冷水漱口後,伸個懶腰,卻沒將身子直起來,因為房子是那樣的低,他本想將兩臂上舉,但拳頭碰在門上框時,便又突然地落了下來。這使他感到無用武之地的微微不快。他不顧同夥們還在大嚼,便跑出來,向西方的空中,向無聲的叢林,向灰影下斜伸的槍刺,向玻璃條似的鐵軌,用飽飯後的眼光打了一個迅速的回旋之後,即時用已變成黃色的毛巾抹抹嘴,便沿著鐵軌到站中司員的宿舍去。

  宿舍距車站不過五十步遠,在楊柳與粉豆花叢中,一排七八間屋子。外面有鐵絲紗的木框門窗。小皮高興地吹著口哨,剛走到宿舍門前的大垂柳下面,早看見俞二蹲在柳根下漱口,制服已經脫下,只穿一件無袖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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