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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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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神父在病床上看見財生憂悒的面色猜到准有什麼變化,不錯,「變化」是把守鐵門的老王已經裝入薄木棺材葬在郊外的義地裡了。 老王雖沒有神父的智慧與深刻的見解,可是也沒曾受過神父的精神上的苦痛。終天離不開大鐵柵後面,眼力差,耳朵有多年聾病,外面的聲響輕易聽不到。大家怕他嚕嗦少有同他交談的興致,所以任管怎樣鬧得沸反盈天,多少事自然不會被他知道的。每晚上,早早安睡,休息著為重咳苦擾的身體。夏天、冬天,他沒有多大分別,除去按時更換幾件舊衣之外,時光的流轉變易在他的記憶與感情中似無所覺。這十年間,老人生命的延續頗惹起教堂左近人們的奇詫。不拘他坐在陽光背面手弄著兩個烏黑的核桃,或是和衣躺在帆布床上,常見他的,都有這是一半枯骸的異感。總想,他早應歸入樂土了,為什麼如已幹的樹枝一樣,經過幾度嚴冬還掛在樹上?職守是看守大門,其實他像一座眼珠獨能轉動的木像,出出進進的生物本不用招問,他也不多費口齒。近兩年除向財生嚕嗦一陣,他便無用言語機關的需要了。經過教堂或偶去遊觀的男女,差不多把他看做靜坐在教堂門口等待施捨的盲人,有時真有一兩個小銀幣丟到他的腳下,他不撿起來,也不否認,卻等著誰來撿拾,覺得倒有趣味。 關於老人的平生誰也不詳細知悉,五十年快過去了,他初來時老一輩的教徒死的死了,與他年齡相似的也沒得幾個;有又不在教堂裡作事,不過是左近靠手藝或種菜的窮人,終天為生活掙扎,哪能常常質問這個老職工的歷史。但,誰都明白老人的孤獨。家,親串,甚至外面的朋友,一概不見,像海波上的一根海草,沙堆裡的一滴零露,天生成無伴侶的一個木像?他與年輕點的工人,鄰居,絕口不談自己的身世。他得到談話的時機只說種種故事:如兵亂,海上行風船,山谷裡打狼兔,燒林子,淘金,似乎都有過經驗;舌頭粗大,語音又複雜,可是那些質樸與珍奇的故事卻能引動小孩子的聽興。教堂的工人聽得久了,幾遍之後便感到不很新鮮,怕他盡著麻煩,所以他人愈老愈難找到聽故事的對手。何況這地方近幾年從無線電匣上,能聽大戲,小曲,滑稽的佛經,有噱頭的下流話……小孩子為各家的生活困難,從十三四歲便往工廠去補名童工,已往的古老的故事自然不像前些年容易招引聽眾與有傳播的機會了。 那些人住這大城裡的,紛忙著自己,對別人都不關心,何況是對候死的老人。他的生平,隨著日月的奔流一年一年送到暗黑的無邊畔的深淵,甚至他自己也想不十分清晰。 在戰火的迫壓之下,老人卻獨個能夠坦然過去,經過四五天,他才知道在那大河北面與江邊的戰鬥。不看報,向他人探聽不明,大家都在驚惶裡紛忙,更不向他多說,他索性不問……一天天還是坐在那粗木椅上半睡半醒地度過。飛機如春日的鶯燕到處翱翔,老人雖經財生指示,不是低空緩飛,便弄不清那些黑點在雲層裡的上下。所以一二回後他再無一般人佇足仰觀的興味。大炮在夜半或黎明前是最多怒吼的時候,他卻正做著懵懂幻夢。因此,教堂的職工與左近的鄰人,連財生的爸爸都一致尊稱他是「福人」,是天主特別祝福他。除他外,這小區域裡一條小狗都時時聳著耳尖抖動體毛,找躲避巨響的所在。 幸得財生父子略略告訴,老人明白這場大戰是那兩方,是什麼人,為的什麼,記憶與理想的認識,他比每天看報紙的還清楚。從頭一次,在那遼遠的遼遠的外國江邊上,這兩方打交手仗,他已經掠過火彈的飛影十年了,三十年了……下去,下去,直到現在,不料當自己像一塊骨肉的廢料時,又這麼接近地聽見兩方的戰聲。 他雖為聰明所限,卻隔幾天就拉住財生講報紙上的戰事消息給他聽,有些年輕的教友往往帶著輕藐的口吻說: 「財生向木頭說新聞,這才叫做白費。」 「眼花耳聾了,他心裡管得了這些!還不是一盆稠糊。」 有的會用更俏皮的成語: 「格一老一少算伊壽頭碼子碰頭,牽藤扳葛的,倒像有介事呀。」 可是這些浮薄的話觸到鐵匠耳中,他立刻會給他們一點嚴重的教訓。因為他既有資格,識字多,又是神父們很契重的工人,大家只好抿嘴靜聽。財生從爸爸口裡多少曉得這像殘廢的老人,年輕時有點來歷,早已對他存一份敬心,只要老人願問的事,孩子總就自己知道的盡情告訴出來。 老人反而沉默得多了!除去問問財生外並不多發議論,更不嚕嗦。聽過新聞之後往往在近於土色的面皮上淡淡的泛出一層光彩,一隻生過白翳的眼珠轉動得更快,想從模糊的臉前找得一股明熱的光。嘴巴下的蒼色短胡前後抖亂。有時使財生恐怕的是一陣急喘,帶著他喉中的積痰咯咯作響,鼻孔微微發青,孩子急了,即時替他捶打胸背,或倒半杯苦茶給他吃下。不止一次,這樣經驗教會了知慧,財生也漸漸把新聞的重要點避去少談,免得這愈沉靜愈易動肝火的老人急躁。 從鐵匠出走後,財生把樂意失掉,同時這老人也不再追問戰事的消息了。他對孩子不勸解也不歎息,常喊著「阿——財,——」卻不說別的話。孩子淒涼地立在一邊,又一步步蹲著走去,老人欠欠身子重複坐下,手指敲著木椅的圓角。他們,真的,這一老一小,天天像演同樣的啞劇。 是他們天天在教堂鐵門後演啞劇的日子,韋神父也從安閒從容的靜境中到地獄的邊緣,作精神的探險者去了。 那幾天,——二月上旬的好風日裡,神父似帶著少年人的熱情暗誦著《以賽亞書》的句子,在樓上住室裡打回旋,看門老人卻與財生在鐵柵後伴守著彼此的寂默。 是老人手指敲動的傳音早與神父喉舌間的禱詞有了呼應?也許同情的風信互遞著它們的消息? 但他們卻還沒互相瞭解。 一夜的風雨,一段中國話誠切的背念,——那一個春晚上一道飛投的眼光,——那麼柔韌,那麼纏綿,那麼惠愛地,串起墮到黎明時珍貴的淚珠,第二天,在陽輝的顯耀中,這串用同情穿起的淚珠又突然地送入老人的乾枯的心源。 在神的監視之下,他狂樂地接受了他們的贈禮:異國的教士,孤零的孩子,——他這把年紀,這身癃疾,夠了!他對一切還希望些什麼呢! 從那一日起,老人居然快活了兩個禮拜。 如涸潭中偶聚的水凹,如枯葉上稀有的光澤,他的兩面下陷被折紋包收的嘴角不時留著一絲絲笑意,苦茶也吃得多了。不但好同財生時時多講他自己少年時代的勇敢故事,還要財生拉別個教友來一同聽。每早上從長衣的下部掏出一個舊絨線繡花的緞袋,手指雖是抖抖著,卻很準確地撿出三四枚銀角子,命財生去買花生、糖果、廉價的糕點。財生給他少買點來,老人還搖搖頭說:太小氣了,——我不為的省錢。 買的食品自然叫財生吃多半,自己咬兩口甜軟的蛋糕就算了,下餘的等待贈與午後來聽自己故事的年輕人。 教堂裡的工人全說老王有點「反常!」不愛講話時像木像,近來卻像上了電氣的破舊留聲機,而且他又破費茶葉,糖果,哪怕是一杯一點呢,年輕的工人都感到衷心的喜謝,因此,每個下午圍在老人左右的總有四五個聽眾,——與以前不同了。 韋神父每天皺著眉頭由外邊回來,穿過教堂的大門,也被老人說書般的嚕嗦引動好奇心思,晚上問過財生,才明白這是老人從風雨夜的第二天后的變態。 神父當然比這天真孩子懂得多,他在一陣的歡喜之後卻對這興奮得奇異的老人多耽了一份心事。 神父先病倒了,沒料到自己在醫院做著怕夢的破曉時,那「反常」的老人,毫無病苦現象,只是頑痰阻住了肺管,不及醒來,便把生命交還天主。 早飯時,大家都知道看門的老王歸天了。平常偶而嘲笑他的人,這時臉上卻自然地莊重起來。年紀最高,性情最古怪身世又那麼隱晦的一個老者。死的爽快利落,誰對他不由不好好的沉思一會。昨兒下午還喝過他的茶葉。聽他敲著椅角,大聲說當年同馬賊偷劫外國人野營的事。像《水滸》,不辨真假,卻深深打動聽者的心意。然而,他來不及再迎接當天的日光了,多快!多像一個立時醒來的短夢! 記數記數老王的年齡,大家無不點頭說「高夀」,詳歲雖沒人記清。當同治初年下生,大概沒錯。這區域的外國人,中國的男,女,誰比他更大呢? 教堂的主持人迅速替他備辦後事,不到下午一切停妥,衣服棺木都從壽器店裡送來。有幾位年長的工人相幫……在白燭的黯明之下,木匠的鐵錘已把釘子打進了那個狹長的木匣邊口裡去。 為他在教堂有多年的勞績,准許葬在距教堂半英里遠教堂的墳園。 照中國的老風俗,披一床紅緞繡花的棺衣,上面卻多一個白木制的十字架。扛夫頭在前面打著小銅鑼,八個扛夫輕快地用紅木杠抬起老人永久的住室,後面不成行列的隨著二十多個送葬人,與極平常極窮苦的葬儀一樣,不過缺少了棺頭的雄雞與沿路撒散的圓紙。 財生從大早起已墜在迷離的夢中。老人死後,乾麵上的笑容,一隻藍白色凸翳的眼睛;雖合攏不了卻不怕人……裝棺,封釘,直到用粗繩墮入土壙,工人帶來家中用的鍁,畚,把黑土一層層地蓋住……末後,豎上小小的新十字架,在土堆前放一疊四方磚塊……財生記不得自己曾怎樣用兩隻手替這安眠的老人幫助什麼。當十字架,端正地,在柔淡的晚煙下立好的時候,他才真感到生與死竟有這樣的分別!有無窮盡的,久遠的隔離。這比他第一次聽清神父的禱詞又是一種悲痛,但沒有嗚咽,也不懂得伏在土地上痛哭,只是一滾滾的淚滴迅速地由眼角落到新土塊上……大家於無聲中各自散歸,快黑天時,財生顛躓在小路上,不自主地屢屢回顧。 朦朧裡似乎還見老人凸出的眼睛在木架下閃動。 時候再晚下去,這小路雖隔教堂這麼近也不好走,——不定時間,或有隔河的槍彈來碰誰的命運。大家拉著財生並緊腳步像小跑似的回去。 在幾簇小楊樹後,他仿佛還看清那一橫一豎的木畫在暗藍煙網裡逗著白亮的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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