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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4)


  孩子一向沉默慣了,又沒讀過幾年書懂得言語的技巧,但這段誠實的由真情激動的答話雖是吃吃著吐出來,每個字音卻像從彈奏勇壯音調的鋼琴鍵子上跳出。他眼圈中一層潤濕,口吻上留下幾星唾沫,都在斜射的金線中閃著微光。像一時的錯覺,(我看見)在孩子昂立的頭上,仿佛有一團淡淡的蒸氣形成半圓形弧輪……在這地方,我覺得只有莊嚴矗立的教堂可與他比量著宏大與偉壯的氣概。

  我靜捧著胸前的十字架不能對他平看。

  直至夕陽被西方的矮林接去,我與這孩子陸續談著,方才全曉得他的生命是如何造成的,有過何等重大的變化!(主啊!除用重大二字,我還敢用什麼別的字眼。)

  他母親丟了方出生的他的妹妹,給鎮上富人家做乳姆,把自己嬰孩口中的食糧喂了別人的嬰孩。為的補助他父子倆的衣食,可是魔鬼還一直逼迫她受富人家少年的誘惑。(誰的罪?)隨了那家說是躲避土匪到這大城中來,從此便像一枚針丟到大海去,信沒了,人也沒了!小女嬰不到六個月死在他爸爸的臂上。接連一場稀有的旱災,辛苦種田,幾畝的稻子到秋來只有幹秸……他的祖父病死,也是餓死的,田被人家的賬房用賤價強買去。於是,那原會做鐵活的農夫領著滿身生濕瘡的孩子,——財生,也投到這個火焰的大城裡來。

  以後,是天主的指示,他竟在教堂區域的小工場中找到下手活……以後,他與孩子受洗入教,謝謝主的保佑!他們在這火焰大城的一角裡安安穩穩地度過近十年的歲月。

  後來,他的生活漸漸充裕,又學會了用機器做銅鐵細活的本領,孩子免費在教會小學裡讀書……他有兩個弟弟也丟了鋤,鐮,來投奔這幸運的男子。他們年輕,有氣力,一個學會了開電車,一個在××販賣青菜,都能好好生活下去。也都娶過妻子,這自然全靠大哥的資助,教導,出資本教他們習學本領。因為他們在鄉間早連住處都沒了,只是給人家做短工,幫田裡的粗活,一年裡總有幾個月連糙米都不容易吃。

  但,現在……重大的變化把兄弟三個的生死隔開了。販賣青菜的那個年輕小夥子,最早,最慘苦的到天上去了!相隔一天沒逃出,傳說是與一個小巷中的鄰居,十九口,(我的主!我怎能記述下去。)……一同在……二歲的孩子,那年輕母親——腹中的血塊……

  這傳聞是一個月後由那地方逃出的他們同鄉人口述的……

  安排好的死亡暗道早已開放等待著他們,不過時間上不同罷了。據孩子說:他的二阿叔最是性情好的鄉間人,一點酒,一支香煙都不妄費,好容易學會在電車上當司機,經過不少困苦,可是三年下來,他變成司機生裡頂有成績的一個。一次差錯沒出,一分鐘的班不誤,對使用那鋼鐵的器具如少年時手中的鐮刀,熟練,精巧……在租界裡,一步也開不到界外,誰能提防那橫來的災難?

  江邊的空中炮火正劇烈的時候,每一個清晨,下晚,是人人見慣的表演:有時鐵燕子居心鼓著驕傲雙翼掠過船隻擁塞的江面,到江東岸丟下幾顆尖形的煙彈,打個回旋又低低地飛向北方。經過幾日,交通的器具仍須開行,這孩子的二阿叔自然不能推諉,只好立在站台的銅把手旁靜候命運的鋪排。種種慘狀,他在江岸的這邊遇到的太多了。一個開花彈的炸裂,多少生命與東西改變了原來形態,一縷黑煙便燒毀了多少房屋。他曾與他的侄子說過,同事的工友不論年紀老少,誰也記不起恐怖這個字的意義。腦子被聲響轟震得麻木了,據說有一個禮拜,他除掉自己腳尖下的鈴聲,什麼也聽不清楚。

  有那麼巧慘的機會?恰好逢他值班,早上六點,在冷霧中由××開往江邊去。他的哥哥有事情往那邊,便坐著親弟弟開的機車同行。因為對岸的工廠早已停工,東行的車,大清早時空蕩蕩地沒有幾位乘客。他為職務的規則限定,自然來不及與大哥談說家常,及至到最後一站,車頭剛剛軋住,三五個客人匆匆下去後,幾隻鐵燕子已在高空裡展開了苦鬥。電車沒急於掉頭,他與賣票的年輕人都忘了在什麼地方,不肯挪動一步,仰看暗雲中上下翻飛的姿勢。他大哥幸而膽怯,站在對過大樓前的沙袋旁,盡向他們招手。然而命運的時間到了!兩隻追逐的燕子突然降下,互射著密集的槍彈,一時江邊的苦人都爭著逃跑,可憐這孩子的阿叔究竟沒挪開寸步,便被兩顆火彈從斜面打倒……

  孩子的記憶力那麼清晰,從他的爸爸口中把兩位阿叔的死事告訴得如在目前。我強壓住心的劇動,聽這如秋葉飄落般失掉生命的故事……

  後來,那死人的寡婦——新娶的,不到兩個月隨人走了,好在沒留下一個孩童。

  天呀!我記這種句子,我真的覺出筆尖上流出罪惡的黑滴……

  孩子的爸爸曾有幾十天的神經錯亂,他自己逢人數說,是他把兩個健壯的弟弟招呼到這大城來的;還在鄉村,他們有氣力,有手腳,總不會生生餓死?

  及至在我們的醫院裡給這個鐵匠治療痊癒,那時,炮火也隨著時季漸漸西移,——是教堂區域很擾亂的時候了。

  費三個下午才記出上面的文字,是精神懶散呢,還是體力的疲勞?

  預備打一份清稿寄給巴黎的報紙。

  另一段關於財生的記載,距上文有半個月,是神父服務難民區第一次臥病,在醫院床上用鉛筆寫的,不像上段的詳密。

  一個月來的睡眠全被惡夢圍繞著,到現在,我不能不相信自己腦力的脆弱。

  除掉與財生說幾句話外,有什麼在我心裡現出一絲的亮光?雖然柳樹更綠了,城西端注意園藝的人家,玻窗外木板上偶而有幾朵早開的小玫瑰花,用鮮麗的色彩迎接著早春的光輝。天天觸到眼中,卻驅除不了我的心煩……早提防著的病真已沖入我自覺康健的身體!……夜眠不寧,心臟力衰弱,食物減去三分之一,眼光在暗處刺痛,頭部劇烈昏暈……

  終於請假休養,主啊!你的僕人的意志太弱了。

  從聽那孩子悲訴著他兩個阿叔的慘死後格外使我驚怖。慚愧,你這沒勇力的人……夜夜似有兩個血影迷離的中國農民型的漢子在我身旁站定!天主,我不應該在你的神力保佑之下紀述這麼瘋狂的言語。

  ……過去的日記我不敢翻閱,這一本是新買來的。從入那地方頭一天起,啊啊,我寫的太多了。想保留的印象太清楚了。這不是我該當的示罰?每頁上似乎在藍黑水中凝合著血跡,——那些男女孩童的血跡!每個字母像是零碎斷折的骸骨……

  為什麼再寫呢?醫生與看護都不許我讀書,寫字,我不是好弄的學童,他們自然不疑心我一個人在病房裡還耐不住心上的擊打,瞅空畫上幾行。

  今天,那孩子隨著教堂的同事到醫院看我,他把親手擷的一束野花放在小檯子上。黃瘦了好些,才六七天,我猜他曾遇到什麼事,問他,靜靜的搖頭,嘴唇向外突了突,有話又咽下去。他不說,我也不敢追問下去。

  這火焰的大城愈來愈像待火岩掩埋的邦貝啊!邦貝,二十年前我經過那裡,溜達了整個下午。可是,我居然在這東方的大城平安過了若干歲月……

  抵得過?這一個月的見聞,這場奇災,這重大的人間變化!我奇怪,當年羅馬人好看鬥獸場的慘劇……殉教精神!由於每個耶教徒的勇敢與熱情,如果我是當年的教士,置身在餓獅猛虎的口爪之下……怎麼樣?

  這一個月的見聞,我只是拾得了那孩子的一顆心,抵得過麼?若干歲月的平安,現在我也隨著這國度的人的靈魂在戰抖,在血夢裡巡遊……

  經過試驗才懂得自己的缺陷,一樣在教會中服務,行著主的意旨,我偷居在這城市,比起在各地方殉教的教友如何?正與這城市的中國人一例……計數,多少教堂的毀燒,教士的慘死!……

  這國度的人安居在這兒怎麼想呢?我可不敢與各地方遭受人類大災的教友相比,可羞呀,——我們的生活與良心……

  財生似乎曾未到過這樣規模宏大的醫院,雖然他含著一臉愁苦,然而對一切的陳設,用具,與醫院中的人物都用驚奇眼光四處搜尋。在我的病榻前,他只說過兩句話,以後,鬱鬱地隨著那位同事的朋友走出門去。看護姑娘們見這麼窮困的孩子送這麼不值錢的野花給我,她們不講什麼,當然有點怪異。

  他們去了,一晚上我稍稍寧靜。孩子睜大的淚眼好像在塵土堆上射出兩顆潤朗的明珠,代替了那兩個慘淡的浴血身影!……與我在那個下午問這天真孩子的話一樣,是恨呢還是願意?(為他爸爸遠走的事)我恨孩子告訴出這兩件血的事實麼?否,否,難道我也願意聽麼?……主知道!我現在墜於何種的境界。

  病中仍然不斷地暗誦《以賽亞書》第一章的經文,直到沉入夢裡。不誦書腦子中更感紛亂,愈清閒愈多想像的痛苦。但,今夜由夢境醒轉,忽然記起了「驚恐如波濤將他追上,暴風在夜間將他刮去」另外兩句。一定是《舊約》上的話,無論如何記不清在哪一篇裡。記憶是生命的撒旦,也是傳佈美音的天使。

  預備查考,天未明時在枕上把上兩句話記下來。聽,不是清脆的槍聲麼?窗外又像閃著火光……

  閉上惺忪的眼,那地方……的現象……那個巷口,那個汙黑的頂樓上面。

  再不能忍耐下去,把醫生切囑少用的安眠藥粉又吞過一包。

  槍聲在遠處接續響起,不是聽覺的錯誤?

  一隻怪鳥在院子的大樹上尖叫……

  晨,五時半。(記不起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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