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淚與翼 | 上頁 下頁
新生(6)


  五

  又過了一個月的休養,韋神父的腦病方漸漸複了常態,怪夢與怔忡的錯覺減少,體力有點增加,但無論怎樣治療,一時不易完全得到幾個月前的健康。醫生與教會中人詳密商酌,非轉變地方,縱可出院,再有激動,他這危險的病態還要發作。因此,教會與上級教會來回電商,決定調韋神父到菲洲沿海地方的教堂去。

  自然費過不少唇舌,病後的韋神父才不堅決主張留在這片土地,但要一年以後重複回來。

  出病院的第一天,他果然就受到新的激動,——老王死去的消息,以及這大城中天天變幻著的種種現象。

  每晚上仍如舊例在檯子前誦讀那段中國話的經文,並且教著財生也背幾遍,一切照舊,不過神父與這孩子除卻共誦那段經文外,都變得更沉默了。

  還有十天,預定的船期快到了。午飯後,韋神父穿著平靜的長帔,把面容修剃得很整齊,喊兩個工人掮著用麻包包好的一塊石頭,命財生隨在後面,一同往那個中國教友的墳園去。

  財生願意去看看老人的墳頭,可也有點膽怯,不為怕那發光的白木十字架,他,近來也像病前的神父,有些支持不住過重的激刺。

  低頭隨在神父高大身體的後面,聽前頭工人抬著石塊,背著鐵鏟的杭育聲,忍不住輕輕地問道:

  「是石碑麼,神父?」

  「石碑,給老王的。」

  「刻過字麼?……」

  「孩子,沒字為什麼費這些事。——你不知道,這上面刻的是:——『你們舉手禱告……』」

  「啊!神父,就是那一段?多久刻成的?」財生真想不到。

  「我回來的第二天,找教堂的中國先生寫好……這一禮拜就刻成了。」

  「……為什麼用這幾句……送給王伯伯?……」財生的質問。

  神父嚴肅的神態望著半陰高空,又信手抬起小路旁被人拋棄的一枝藤花,慢慢地反問財生:

  「你記得那一個早晨?——有風有雨過後的早晨,老王的歡喜,不是從來沒有的歡喜?你告訴我……後來,我明白,為你聽過我的禱詞,不是?……為什麼?他歡喜得了一顆真誠的心!……

  「你不是把那段經文的大概對他說過了麼?」

  「是呵,神父,對王伯伯說過兩遍,那時我還沒全記熟,可是後面的幾句一個字沒差。——他後來像高興了。」

  「所以這是我的心願,我離開這地方的心願。把刻了這些字的石碑埋在他的墳前,這是永久埋在你們的土地裡!……」

  財生現在方有點瞭解,雖然低頭走著,卻似看見每步的土地下都像有刻字的石碑的暗影。

  神父在那已有小草發過新芽的墳前,看著工人把石碑埋好。石體不大,字跡卻分外深入,埋下去只留一片石頂,然後用黃土完全掩好,神父不願使石碑豎在地面,又不肯全壓入地底。

  末後,把那把半開的藤花橫插在土石上頭。他閉目默禱一會,又用大聲,一字一字的把碑上的經文讀出。

  財生靜站在一邊,凝望著白木十字架,架上已長了一層黯黦的苔痕。隔老人墳後不幾步,另有五六個土塚,各豎著一個十字,不過有的已經斜倒下來,與泥塊草根絆合在一起了。

  不少無名的小花在墳地中點頭微笑,純白的,間有黃絲的,長長有缺口的綠葉,整個春天,它們與長眠的靈魂做伴。矮木叢中藏著嬌鳴的小雀,有遮蔽,不易看清穿飛的形狀,——但清脆的聲音像連續著叫醒疲倦者的靈魂。

  時間相隔幾個月,野外吃血的狂狗另尋別種食物去了。似乎大地上又籠罩著和平的暖氣;但,這止是在教堂的墳園裡偶然的幻覺。那薰薰如酒力蒸浮的氛圍卻佈滿了令人迷醉,遺忘,與昏然的毒香。

  工人先去了,寂靜的墳園中只餘下黃髯低拂的神父與近來精神顯見異樣的財生。他們如一對大小石像,微俯著對立在老人的墳前。才被掘發的黃土帶著草根,輕輕地散出淡樸的濕芳,像一股具有大力的筋肉上的汗臭,使人聞去,不自遏的生氣從腳腿下向上騰發,與郊原上醉人的暖氣不一樣。

  過了十分鐘,韋神父端起衣襟上耶穌殉難的銀十字,當胸捧定,緩緩地道:

  「你有福了!死人,我的朋友。」

  然後,笑回過身來問財生。

  「兩天后我去了,這一年中,孩子,你呢?——我真為你的身體擔憂。」

  「神父,我!——」財生睜大了眼睛真不知從何說起。從知道神父要往菲洲去的事情,他早覺得橫在臉前的是一片呼吸困難的迷霧。

  「去!一概隨我辦去,經過那邊也有你國人的外國地方,我設法另找伴侶,把你送到你爸爸的住處。——不是?他與同伴們都在……那方做活計麼?

  「你去,不但見你爸爸,你還可見到多少新鮮的事,新鮮的人,——不,你隨我往菲洲去也好,可是我不為私心……我不為圖自己方便帶你去。你應該隨你爸爸替你們的土地盡力,也就是為主的光榮盡力!我願留在這火災大城裡……沒法,只好度一年的清修。你,——你應該應該向壯健……我說,向生長你的地方走……你!」

  神父在情感的僨興時說中國話便容易用上微帶文言的句子,他急切說不詳盡,可是財生完全瞭解。自從爸爸走了,那天他不把這點明知不能實現的希望放在心頭。自老王歸天后,他開始覺得前途的黑暗,想不到依靠的神父又要往外國過整個年頭,自己似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溪穀,漸漸受不到一線陽輝的撫愛。這幾天,不是勉強支撐,他早已病倒了。

  當他聽清了神父的話,伏倒在新埋的石碑上,忽然嚎哭起來。不向神父致謝,也沒有答語,他嚎哭得如七八歲孩童的使脾氣……然而他是那樣的真切,連枝間的小鳥也暫停住歡叫。

  神父初時不免稍稍驚訝,後來吸口深氣,點點首,一語不發,任他恣情地哭個痛快。

  …………

  這時,神父仰望著蔚藍的天空,俯看碧綠的墳圓,方覺出一片生機正在洋溢,勃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