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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3)


  三

  從那個風雨晚上與第二日清晨的幾句談話裡,韋神父同這個天真孩子彼此都像覓到了久已失落的珍寶:一個在異國傳佈福音的孤獨教士,一個自小便墮入苦難的鄉村兒童,命運與心頭的熱力把他們聯合起來。他們中間原距離得那麼遠,年齡、身份、經驗、教養,這些阻礙著人與人的隔閡,現在,兩個純樸的靈魂都化成一樣,——坦白的,明亮的,他們能夠瞭解心與心凝合的秘密,能淡化了遠隔的,人造的虛偽。

  神父,初時也如看門老王一般想,這孩子的特殊激動或是奇跡,但經過幾次問答後,神父才明白過來。雖然激動自有真因,卻更顯出同情的尊貴與人性的偉力。他並不因為非奇跡便輕視這孩子的真感。神父在厚厚的大日記本子上曾用他本國文字把與孩子問答的言語鄭重寫下。這冊足有兩英寸厚的紙本是半年來神父心血的結晶,除掉近來為暗誦那段中國官話費去的時間,服務餘暇大都就借沉痛的筆墨消磨了去。

  按日記明,有兩段是用狂草寫成的:

  二月二十六日,薄陰,大風雨後第三天的午後三時。

  從難民區辦事處回來,雖照常例暗誦《以賽亞書》第一章的幾句聖言,卻存著急於問問那奇怪孩子的心思……汽車轉過好多彎,轉入××路的西段。第一次,主啊!你的僕人竟然中止了暗誦那段話……晚上與第二天有陽光的清晨,那孩子的眼光,畫十字的態度……那老人的歡喜,全在我的回憶裡畫出。

  這血跡,點滴的大城……汽車的兩旁不依然送還了春之氣息?離開人聲嘈雜與貨品堆積的江邊鬧市,風,輕颺著東方最美麗的樹木的柔條似向行人招手。聰明的中國詩人,寫到春天,總愛與這種樹的枝葉連合,把意象詩更為美化。從三千年(這不是確定的紀年數目)傳到現在,哪個詩人在春天不對於這種樹木特別懷感!是呀,「楊柳依依,楊柳依依,」這清簡的詩句存在我的記憶裡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記得在巴黎讀東方語言,什麼機會學到的?至今不能忘懷,這兩句的法文,英文,中國官話音的讀法,慚愧,我都瞭解,都念得出。

  真是一月來的第一次,沉晦的心中觸到了生之歡喜。——這不該是一個虔修者應分說的話嗎?天哪,不敢違背自己的受感,自從到那「地方」以來,我竟擔心自己會時時墮入異教徒的想像與迷信裡去!……那段聖言,那段聖言。

  幾個破衣小孩在大路的西段一個大空場上踢毽子,白衣的阿媽推著西方嬰兒的精緻臥車在行人道上徜徉。像是預備新造幾所樓房,空場後面連接著一帶田壟,窄小如衣帶般的小河溝,臥倒的籬笆,幾十個中國苦力正在掘平土壤。說是田壟,除卻幾簇自生的黃朵菜花之外,全是輕鬆的土塊,青草到處向上茁發著尖細的微帶紫色的嫩芽。還有露出碎磚塊的土墳,坍落了,快平得與地面差不多,一層青痕蒙在上面。隔幾十步外看去,像浮騰著美麗的淡煙。孩子們在墳頭上賽跑,苦力們不時踞在土堆旁邊吸著香煙。

  這兒微像法國潔淨的市鎮,像永遠安享著時季幸福的地段,和平、安靜,一種令人想在陽光裡午睡的微倦向道旁的行人襲來。往遠處看:……沒有煙霾,沒有江邊濁氣,二月午後的晴光到處撒布著眯目的金輝,天色碧藍,無一星星雲彩,離雨季還有些日子,所以空中的光與色是如此新鮮,清麗。

  主啊!你給萬物的生命,無時無地不洋溢著燦爛的光輝與無盡的恩惠!……

  這一霎時的印感挾溫風吹過,但……我的心又輕輕抖戰了。半小時前在那……那「地方」聽得什麼,看見的什麼?

  春,是這大道旁一段的人與物能夠自私的麼?……為什麼?在我們面前造成痛苦與饑俄……求死不得(請求主的饒恕)的種種地獄?

  心思如被毒物咬噬,閉上眼,口中又誦著那段話……我老了,鎮壓不住一點點的激動!主啊!我是十分怯懦麼?

  ……「求你垂聽我呼救的聲音,我向你祈禱!——」

  寫過上一段文字,雖然不成字體,卻覺著精神分外活動……天主叫我在老年時懂得人間的最大邪惡,我應該為苦難的好和平的人群服務。無論如何,我都安心。——被激動的不安是應受的懲罰……

  午後似乎比每天的倦意減少了些,在教堂的東南牆角上看財生——這樸實的中國孩子用長竹帚清掃花壇裡的碎物。我像不經意地與他問答過下面這些話,這些話應該永遠使我記住,深深印明……為了主!我不敢不帶著深度花鏡把它們一一的寫下來。

  「孩子,你爸爸的事我懂得一點點,最近的信從哪兒寄出的?」

  「神父,地名很生,是啥關?……實在並不住在那裡,寄信的地方是……」

  「咦,我想想,這名字常常記到,坎唐的?」

  「我哪能說得上。」

  「信到你手裡經過多久?」

  「明信片的背面一行字,×月二十八日發的。」

  「平信,慢來,兩個月,——他現在還做鐵匠的活麼?」

  「我爸爸還能做別的生活?他今年平五十,學了一輩子手藝,他還能做什麼,——當初隨了謝阿爸去,原說是隨著大夥兄弟做鐵活的。」

  「誰是謝?……」

  「神父,你不知道謝阿爸,這兩年來他一有空閒,就騎著腳踏車到教堂作禮拜,到爸爸屋裡吃茶,談天。」

  「啊啊!是那個高個子稀鬍子的,你們不都是趕著他叫賽羅漢麼?是他,他,我哪會想到你爸爸是跟他跑到那遠遠的,好遠的地方。」

  「這事情看鐵門的王伯伯都知道,他同賽羅漢阿爸是同鄉,他們會打鄉談,一個字都聽不懂。他的官不很大,聽說可以帶兩百人,管行李,不打仗。爸爸是他薦給裡頭,退走時頭兩天爸爸便離開咱這兒,聽說會細鐵活的有十來個隨了去。神父,你記得那幾天多冷,早上一層厚霜。像是樹木帶孝,爸爸在落厚霜前一晚上……」

  「啊,向來不很詳細,賽羅漢,是一個好人!」

  「神父,不是他,我爸爸現在不還住在咱這兒?」

  我不願再說下去使這心腸脆弱的孩子難過,盡著他慢慢地用半青小竹枝拂掃著鬆動的土塊,一個小蜜蜂嗡嗡地繞花壇打轉。陽光映得腮旁微微發熱,這孩子也像懂得我的意思,忍住淚做活,等著把酸痛的氣息壓下去再說什麼。

  我來回走著約摸有十分鐘,突然站到孩子的對面,一字一字的問他:

  「財生,你願意永遠不離開爸爸在這兒呢?還是願意他為大家做鐵活,吃辛苦呢?——你恨謝阿爸呢,是感謝他?你憑真心告訴,主是不喜歡說謊話的人呀。」

  這孩子睜大了眼睛,把竹帚挾在腋下,抬起頭望著寶藍色的春天,他急切地回答:

  「神父,前兒王伯伯說的對呀!多少孩子的爸爸喂了野狗,把身子做炸彈爆開的花朵,多少年輕的……神父,我從五歲被娘——被娘丟了,一天沒離開他,沒有爸爸,我還會在教堂裡做事體,離不開!……看看人家,想想各地處的打仗,爸爸五十歲了,還有氣力做鐵活,是他樂意去的,樂意這麼辦,神父,這是天主的吩咐,我是爸爸的,是天主的,他樂意的事,我不會說謊,我也樂意!如果我大點,早該替他去,不,跟了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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