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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2)


  二

  淩晨時風雨早已停止。是禮拜天,教堂的大廳中自少不了誦經聲與祈禱的儀式,直至午飯後財生方才沒有事做。斜靠在鐵椅上閉著眼睛曬太陽。昨夜沒好好睡眠的倦意與雨後溫和的氣候摻合起來,向他襲擊。他用右臂墊著腮幫,仿佛走入夢境。教堂前面的石階下幾隻鴿子快意地在啄食方出蟄的蟲蟻,鴣鴣的叫聲與樹上噪晴的麻雀互相應答。教堂外的小河有兩隻木筏子停在混黃水面,像好久沒經使用,破帆布如一堆垃圾擱在船板上,粗繩,竹篙,破籃子,在陽光裡像靜物畫,倒沒有一點水痕。一隻蜷毛黃狗垂著尾巴,很斯文地從船板下層躥出來,像方從叫化子杖下跑脫,輕輕地嗅著船上的東西,找不到一口剩餘的食物。

  自從炮火在四圍啞了聲息之後,這窮苦的區域更顯得荒涼冷靜,像是墳園。前四個月幾乎天天夜夜有空中的熱鐵落下,爆翻泥土;有連珠般的槍彈在小河兩岸爭著叫響;傷廢的窮民與逃避的驚喊佈滿了這一帶,尤其是冬天剛來的時候。許多做小本生意的,做手工的,種菜田的,以及平日靠教會事業謀生的中國苦人,本來搬不起,又仰仗這一帶的三色旗幟,明白是教會產業所在地,雖說在大火包圍中,比較一下,他們覺得但能在泥牆土窨子裡挨過些日子,總該沒什麼更大的危難?……及至戰事越逼越近,以為是江面的來到河面上了;以為是在東北方的展延到西南方了,那時他們真的想走也沒處去,更無路可走。所以在生活的苦撐之下,十二月的半個月裡,他們如墜入地獄。

  傷殘、死亡、餓凍、離散,就在這圍繞教堂的小區域中已經有難計數的慘事發生。如血夢似的,才幾天,飄過了,黯淡了,寂靜了!這小區域正等待著將來的新變化。下余的居民仍然得要生命,得找維持生命的方法。教會當那時也做過不少的救濟……然而無論如何,到教堂做祈禱的人比平常顯見減少,而小街上破暗屋子裡卻加多了穿孝服的兒童。

  誰也難推測這小區域將來的變化如何。當這年春初卻是人口最少景象最荒涼的時季。靠河的石子道上除掉偶有載運鄉村穀物,或豬仔雞鴨的大木車經過外,便是不得已要來來往往的本區窮人。叫化子在租界的大小街道上隨處可以遇見,這兒雖沒人禁止,他們卻不會來的。稍遠處,田野,壕溝,小樹林中,野狗不少,早晚爭叫,尖銳聲音與狼相似。扒開輕鬆的土壤或從河邊上將殘缺屍體拖出,成了這些赤紅眼睛的生物的豐富食料。所以那些窮人除卻怕冷,怕餓,怕記憶裡的惡夢重現之外,他們最加意提防的是成群的野狗。

  真的,有兩次不見了三個男女孩子,約摸十歲左右。快黃昏時,他們離開菜園往不過五六十步的小林子裡去拾乾草,木柴,但這一夜沒一個走回,只聽見野狗的嗥叫分外厲害。圍著教堂住的窮人既沒器械,更不敢幾個人在晚上出去亂闖;說不定會從哪面送來飛彈丟掉性命……三個孩子就這樣沉靜的去了!大家經過了多少次驚險,誰都看輕一切,何況是養不起的孩子;除掉他們的母親,誰也不覺得十分稀罕,至多是告訴不懂利害的孩子少往遠處溜達罷了。

  財生在這半年裡並沒離開教堂區域一步,自然比別的窮人幸運得多,按時的粗米飯,堅厚的牆壁,外面乾淨的衣服,有時會惹起鄰人的羡慕。但一切慘苦情形,他見的並不比別人少,他聽來的傳說反更多。凡是這小區域裡死去的男女,教堂裡總先知道,他們雖在屋裡沒得飯吃,卻還誠心誠意信服天主的赦罪教義,按照教規,家有喪事准到教堂裡舉行儀式。財生天天在教堂大廳裡打旋,那次為死人懺悔的儀式他不知道?

  是這樣的周圍,這樣的空氣,這樣的鄰居,這樣的時候,一個十五六歲好玩好鬧的孩子,在精神上激發出什麼反應?正如吃苦藥過久了的病人,財生幼弱的心早辨別不出悲哀與喜樂的味道。時間久了,他連尋思的耐力也提不起來。他不怕也不曾想逃避,更沒有常流的眼淚陪人哭泣。在記憶與聯想中全是一片陰慘雲絮罩住說不出名字分不清物象的空間,偶而瞥見一次明亮的朝陽,仿佛在深谷下忽透進一線光輝,使他沉沉的心靈頓覺清明,空爽,一撮青春的火苗在冷灰堆裡向上跳動一下。不過,這偶有的啟示太少了。如機械般的起身,掃地,填飽肚皮,倒頭在硬木板上做著不自主的夢,一天,一夜,模糊沉鬱地過去,接著又是一天一夜的轉回。時季從冰冷的深冬一步步拖進了微溫的開春,在這連接鄉村的教堂區裡,河流、小樹,生菜蔬的園子與青草地,冒開過去的血塊,沖蕩著過去的腥臭,到處似乎遍浮著清新的春氣了!但,財生的心上依然是一片陰慘的雲絮,絲毫不曾受到自然的愛惠。就是他終天遇到的鄰人:黃癟面容,彎腰袖手的身體,皺起眉頭,人人不願交談的緘默,一個樣!

  在這裡並沒人覺出什麼是春天。

  可是,當昨夜聽明瞭韋神父的中國話禱詞時,財生突然像從陰慘的雲絮裡墮落下來。埋在弱小心靈深處的痛情屬￿自己的,家族的,鄰人的,這小小區域裡的,——也可說是廣大的人間的,如烈火的野燒,模糊的已經麻木的神經頓時清醒。回想沉痛的過去,觸動現在的悲涼,頭一回,他曾未經過的終夜失眠。聽聽臥室床上的老神父,也是一歇兒打著鼾聲,一歇兒又長長地吐口氣。愈睡不寧穩,窗外的風聲愈大,古鐘的上下錘愈像怪物的嗄聲使人驚怕!

  一清早,財生揉著紅腫雙眼,去打掃教堂,雖是陽光明朗,他卻時覺著打冷戰。

  看守鐵柵門的老王打量著這孩子的面孔,悶聲悶氣的問他:

  「阿財,年輕小人就學會抹眼淚,你打算抹到什麼辰光?這年月,哭中嗎用?——死都不成!你為啥事,咳,想你爸爸,咳,丟開罷!人家的爸爸輕輕的喂了野狗的多哩,他又沒死,你多福氣,還哭?像你這樣,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該躺下了……」

  老王比韋神父的年紀還大得多,在這個區域裡他的年齡以及與教會的關係都真值得多少人喊他為老伯伯。五十年的生活與教堂拌合在一起,也許他到這邊做工的時候比神父屋子裡的古鐘還早多少年。現在,教會給他這份清閒差事,等於養老,除掉擺把椅子坐在鐵門後面,什麼事都不用做。其實,他那患風濕的兩條腿早已不能多多走動了,大熱天還穿著厚棉褲,眼睛怕見亮光,所以他坐在門後老是背著太陽。不過平常時,他愈老愈愛講話,嚕嚕嗦嗦,十句中有五六句重言,音調又是南北交雜,本地人不容易全聽懂,所以大家雖喊他老伯伯,卻少有願意同他敘談的。教堂中別個工人年紀相仿,無論做事體或閑看時,有他們的共同興趣,總居心躲開這老頭子,不讓他拉扯住,走不脫身便得耐心聽他的絮語。財生這兩年漸漸大了,可與那般工人還差得多,在教堂裡更沒與他年紀相等的孩子,正如老王的老態是一例的孤獨。為了財生的性質安靜,人又小,聽話,老王倒找到了這麼合適的一個說話的對手。——自然是一個嚕嗦著長言不休,一個是常蹲在地上看螞蟻打架。吐出的重音,財生有的簡直不很明瞭,但怕追問下去,那樣,老王的話更沒有了結的時候。老王喜歡這孩子就為的這一點,無論如何,只是不幹活,他總可以直聽下去,儘管是什麼話,沒有反駁,沒有嘲笑,也沒有厭煩急躁的表示。老王,多少年來心頭上貯藏的言語在這兩年的空閒時,幾乎全講給財生聽過。財生固然高興看螞蟻,看草根上的小蟲,但逢到願聽的故事,有興趣的,增加知慧的話,他倒能靜靜地領受。這富有種種經驗的老人,對過去一切記得特別清晰;尤其是在這個教堂周圍的事件人物,哪怕是一棵死樹,一次盛大的彌撒禮節,每每背舊書似的詳細說出。初聽時,因為他那語音悶重,顛倒敘述,難免找不清頭緒,但財生聽得過多了,也就容易瞭解。因此,這自幼少受教育的孩子,在無意中卻得到好多有益的教訓,有趣的古老故事。

  老王看財生哭紅了眼睛,他猜定是為他爸爸,所以一開口就說了那幾句直爽關切的訓辭。

  財生用汙黑手指在水泥牆上畫著十字,還同平常一樣,靜靜聽著沒應聲。

  「還哭,不懂,——不懂事!我,我早沒得眼淚了。你忘了……小人,多會,我——我告訴過你的那個故事?蛤螺公主哭的淚都是珍珠,別瞧這是個怪故事,那樣淚才值錢,才得哭。像咱,哭,哭怎麼,哭也不值半個米粒!哭嗎……咯咯!」

  「老伯伯,哭,不是為的我爸爸,——他在上個禮拜還寄給我一個信片……」

  老王右手在耳輪上摸摸,惟恐聽不明白,幸而站的靠近,孩子的聲音清亮,聽來尚不吃力。

  「一個信片!從哪兒,還是老地方嗎?你爸爸,這小子吃得起苦,有種;……他沒丟胳臂,沒缺了腿,沒喂野狗……啊!小人,為嗎你眼珠子發紅?……我眼力不濟,可是對你格外留神。你下了神父的樓梯我就仿佛看見你臉上有點兒發胖……」

  財生仍然在牆上一縱一橫的畫十字沒的答覆。

  「韋神父,那頂好的神父,他會難為你?——不信,我不信。准是你做下不是……」老人以為自己的推斷很近情理,像預備對這向來看重的孩子好好儆戒他一回。

  「韋神父,是呀,韋神父的!……」財生說著,即時把臉伏在靠牆的雙臂上,如剛剛受過難為似的嗚咽起來。

  「噯!……咯咯!小人,太自在了,連那麼好脾氣的神父都支用不了你。他多好,差不多天天往××去給苦人救災,救難,風裡,雨裡,有病還不脫懶……小人,人家為的什麼,別說我老的嗎事不懂,我怎麼不懂?這比對你對我一兩個人給點好處哪個多?我老了,炸彈打死也不離開這教堂。天主保佑我,一份全屍得埋在教堂的泥地裡。難民區,誰到過?……到過不必提,咱這兒難道不是小樣?……人家,神父為中國人吃多大辛苦,你還受不住一句話……咯咯!……小人。」

  財生不急著分辯,等一陣嗚咽過後,他仰起頭來大聲道:

  「老伯伯,誰的話我受不住?韋神父,對誰也沒發過脾氣,可是……」

  「怎麼?……咯咯!……」老人細小的眼睛張大開來,在石柱後面向深沉的教堂大廳裡呆看。

  「是一些禱告……天天晚上的禱告,夜來,我方才聽懂得,——懂得!老伯伯,你說的對對,人家是為的大家……」

  「禱告……禱告,你就哭了不是?好孩子,天主把福氣早早給你,你有出息。聽神父的禱告哭得眼紅,孩子,我在教堂這些年倒是稀罕事兒!你,孩子,這麼好,許你也做神父?」

  老人沒了牙齒的口頓時張開,從蒼白胡根裡發出宏亮笑聲。他那狹長得像乾癟木瓜的臉上新添一層喜樂的紅潤,仿佛發現了什麼奇跡。本是暗昧的花眼——一隻還生著凸高眼翳,也放出閃閃光輝,這是十幾年來他一向稀有的慰安。由財生兩句答話上引起這孤寂老人的無窮希望。

  一個黑長袍影子從大廳的走道中擁出,恰在這時,韋神父的高大身軀立在這一老一小的教友中間。

  「啊啊,早安……神父,今天是多歡喜的日子!我給你祝賀,也給我祝賀,這孩子……神父,難得他能夠有天生受聖靈感化的好心。」

  老人把少年記熟的成語很有節制,像背書般獻給這莊嚴的神父,神父向來曉得老人的性格,又看看是剛剛與財生談過什麼的樣子,便明白了。

  「老王,你一樣有好的本心——好的本心!」他不再說下去,握住老人抖動的手指,拍拍他的肩頭。

  財生一時倒呆了起來,無話可講,愣瞧著老人的破羊皮袍角與神父寬厚的衣緣被東風輕輕捲動。

  忽然,從門外小河那面傳過來一陣尖利的軍號聲,緊接著銅鼓敲著殺伐的節奏,把這三個人的心思打斷了。神父低頭不語,轉身走上旁樓的涼臺向遠處俯看,那臉上滿浮著希望光輝的老人扶著木杖蹭蹬到大門外去。

  財生這時倦倚著鐵椅,回想早上的光景,雖覺得有點希奇,卻不很明瞭,只好望著黃濁的河水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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