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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亭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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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霽紅膽瓶裡方開的水仙,朱老仙用有長甲的右手中指敲著玻璃桌面,低低吟誦: 踧踧周道, 鞠為茂草, 我心憂傷, 惄焉如搗! 抑揚地,和著發抒憂感的自然節奏,他吟到末句的「焉」字,拖長舒緩;像飄過秋雲的一聲鶴唳,像樂師緊擪住琵琶麼弦彈出淒清的曼音……音波輕輕抖動,從他那微帶嗄聲的喉間送出,落到「搗」字上便戛然而止。他向眼前潔美的花萼呆看幾分鐘,重複低吟,但只吟末後二句。小樓上一切寂靜,除掉一隻小花貓在長籐椅上打著呼嚕外,只聽見老人的苦調。 快到殘年了,每一過午都覺冷氣加重。斜陽從淡藍花格的窗帷中射入,金光淡淡,更不顯一絲暖意。屋子裡不生煤爐,卻有一盆木炭安置在矮木架上,一堆白灰包住快燒盡的紅炭,似聞到某類植物燒化後的暗香在空間散佈。薄光,爐火,與這屋主人很調和,他的身世也是將沉沒下去的深冬斜日;快要全燒成冷灰的煨炭了。 但,一縷真感——包著枯澀的淚暈與憂悒心事的感流,通過他的全身。兩年以來,幾乎沒得一日鬆快,唯有獨坐吟誦那些古老的至誠詩句,才覺出暫時有些舒暢。 那兩句,約摸吟過了十多遍,恰巧又在「搗」字上住口的刹那,一瓣尖圓的嬌白花片從瓶口斜嚲著落到鑲螺甸的漆木盤中。老人若有會意地點點頭,喉舌間的詩聲同時停止。半探著身子用瘦幹指尖微微搖動那幾朵水仙,卻沒有別的花片繼續下落。他輕輕吐口氣,把盤中的落片拈起,隨手打開案邊一本線裝書想夾在古色古香的頁間。突然,被一張工整字體的彩箋引起他的注意。原來夾在明刊精印《詩經》裡的箋紙上有他前幾天親手抄錄的一首宋詩。 重看一遍,怕遺忘了似的,他把彩箋撿出,鄭重地放到書案的抽屜裡去。然後,離開坐椅,拖著方頭棉鞋在粗毛地毯上盡打回旋。一會,自己又若說話若背咒語的嘟噥著: 「噯!……華亭鶴唳……知也否耶,——否耶?」 打呼嚕的小花貓被主人的步聲促醒,它在狼皮褥上用兩隻前爪交換著洗擦眼角。窗帷外,陽光漸漸收去,屋裡的陰影從四面向中間沉湊,白灰下壓住的炭火只餘一星了。 老人還在來回徘徊,對聲音、光輝都不在意。 門,緩緩開動,一個短衣長辮的大姐挨進來,她本想一直走到書案旁邊,想不到老人卻在小小的屋子中央閑踱,她伶俐地趕快止住腳步。 「老爺,——安先生在樓下候您,叫我來回一聲呢。」 「安?……安大鬍子,是他?」老人的眼光忽然靈活起來。 「是。」她輕應著。 「去,我就下去……快!你去喊兩部車子,要熟的……」 半小時後,朱老仙與安大鬍子已在「過得居」的臨街樓散座上對飲著竹葉青了。 冬天黑得早,市肆的電燈更明得早。這酒樓所在地的大街上有不少藍紅霓光廣告牌子在空中與玻璃窗前換著炫眼的流輝,分外顯得鬧忙。 朱老仙雖願同老朋友到這兒吃幾杯,卻討厭一抬頭便觸著所謂「奇技淫巧」的霓光燈。他,照例是先歎口氣,然後端起酒杯皺一皺清疏的眉頭。 「如果這酒館在郊外,那該多好……口裡受用,眼上難過。——不錯,是俗套了,可是我總得說,不說不成!安如。」 安大鬍子的台甫「安如」二字,一向與朱老仙的脾胃相合,任管自個有什麼煩惱,一見這位面容發胖、濃髯繞腮、笑眯眯的一雙小眼睛的朋友就覺得驟然添了生趣,尤其是「安如」這個最適合不過的稱呼。自己喊出來,像一切事都在太平雍容的時代了!所以安大鬍子雖然用「仙翁」不離口的尊稱,——為了身分與職業的舊觀念拘束慣了,不敢與老人平等相看。——朱老仙可老是「安如、安如」的喊著,到現在已二十五六年了。 「這個世道,我說……仙翁,口裡受用便是福氣!您,我,不都學過一些佛理?——您教給我的更多呀。『我執』非破不可,咱非破不了?破一層少一層,譬如色,受,行,想……什麼的,哈哈,咱的色要破多容易。真色既破,這點光,紅紅綠綠地,不礙,——不礙!哈哈……對不對,仙翁?」 安大鬍子有誘動朱老仙的本領,那就在他的口才,他的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上。論學問、經歷,朱老仙自然不用向他攀交道,但要聊天、吃酒,朱老仙卻總願意同他搭在一起。凡是他說的話,不管合理不合理,總聽得有趣。 「色,受,——想,行,還有『識』!安如,您倒有您的見解,沒錯兒,高有高的,低有低的。破色多容易?我看,不見得吧?從低處講,您,我大概不至過分執著,可是講到所以然……」 朱老一邊讚美著,一邊卻要發大議論。先一口吃了多半杯金黃色的醇酒,右手摸摸頦下的稀疏鬚根。拾起竹箸點著木桌上的酒瀝畫一個圓圈,一字一頓地說: 「講到所以然,『語小,天下莫能破焉。』這種道理難懂得很。不拘哪項,看呀,聽呀,所想所為呀,一古腦兒把自個打消,——無我,也就是『無掛礙亦無恐怖』,那真夠上大徹大悟。安如,不客氣,不說您差,我也是摸不著邊兒。何嘗不想?您知道我現在吧,什麼心境,找樂子,尋開心?只有咱還合調,別的,我太執著了!……太執著了!……」朱老一談大道理便易發牢騷,不像初坐下時臉上顯浮著愉快的笑容。 「自然,自然,我哪兒——哪兒懂這些。多少記得幾個字眼,還不是從仙翁您口上偷來的。不瞞您,我便宜在這點,傻裡傻氣地混吧,橫愁豎想還不是那檔子事?我五十半了,仙翁,您長我十一歲,合得著成心給自己找彆扭?人老,土埋半截,有吃有喝,下下棋,聽聽書,色呀,行呀,破也好,不破也得。再一說……『這』什麼世道!命裡註定,多大歲數還得過這火焰山。唉!——今朝有酒今朝醉,幹一杯,仙翁!……」 朱老的清黃面色上漸漸有層潤光,原是一雙秀目,經酒力牽動,從皺折的眼角裡重射出熱情的光芒。他對安大鬍子凝神直看,及至聽到末後幾句話,他突然雙手按住桌面立起來,像有什麼重要的講辭要向聽眾大聲演說似的,可是不過一分鐘又無力地坐在硬木椅上,唇吻微顫,沒說什麼話。 這樣動作與他心上的觸感,安大鬍子自然多少有點明白,三天兩次他們見面。他,他的家,他的脾氣,清清楚楚地印在安大鬍子的記憶裡,所以絕不驚奇,還是接說下去: 「——幹一杯!」 朱老果然端起滿杯一飲而盡,安大鬍子照樣陪過。 「不是我好多說話,仙翁,承您不棄,不為我在買賣上胡混快三十年便瞧不起……我有話得盡情說,憋在肚子裡總歸難受。仙翁,看開點,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別惱,六十六了,不讓他們去?再一說,大少君也四十靠邊,什麼事會上當?資格好,做事不是一年了,又見過大世面,懂得新事……在別人都對您健羨,有做老太爺的晚福……仙翁,你幹嗎淨替古人擔憂,自己的精神不舒服?這未免想的過點……哈哈,我說話不會藏奸,都為您!真的!……哈。——」 這一套委婉開暢的勸解,憑空發論,不提事實,又得體,又關切。對面的朱老一直靜聽下去,只見下陷的腮上那兩條半圓形的肉折松一下,又緊一下,像咀嚼著五香茶幹的味道,也像品評老朋友言語中的真誠。 安大鬍子的談鋒自有分寸,他停住聲音,從磁碟裡取過一枝「白金龍」用火燃著,深深地吸過幾口,等著朱老答話。 有點與平日不一樣,他呆坐在那裡卻急切不表示意見。凡談到他的少爺,安大鬍子向來曉得他有好些偏見,因為看事,論人,父子倆老不一路,可無大礙。不過他時時把不以兒子為然的話向安大鬍子絮聒罷了。但,這一回,與平常對同一題材的文章的做法確有變異。安大鬍子寬和的性格後面有的是獨到的機警,便故意裝作不留心,喊著堂倌添酒,又要兩樣精緻的熱炒,把時間混過十分多鐘。朱老忽然嗆咳一陣,幾口稠痰吐進銅盂,急喝下一盅清茶,才強自鎮定著慢慢地道: 「嗯……安如,您是和氣人,應該說這個,我若是您可不一樣?……兒孫問題,拋得開嗎?您多利落,男花女花沒有,到現在,老倆口,淨找樂子。世事!我早明白,咳!利弊相間……您不是說他不錯,人大心大,更虧他見過大世面,懂得的太多了!——太多了!您凡事灑脫,我雖然多讀過兩句書,——書害了我!」 一提到「書」這個字,朱老在頓咽的嗓音下含有沉鬱的重感。因此,他不自禁把一團亂絲似的往事兜上心頭,越發難過。又接著吃幾口殘茶。 「書害了我,無妨,安如,我敢說憑嘛不得法,我一輩子——我能說,從十五歲起吧,豎起脊樑活到現在!有死的那天,我不會再折彎了。您,敢情不信?」 幾句話火剌剌地富有生力,老人的喉嚨突高起來,眼珠驟添威力。雖是夾雜上一句問話,卻不待安大鬍子的回復。 「不信?我不管誰信誰不信,人各有志!……話說回來,書害我,不過是不通世故;不過是脾氣不大湊合。年輕人呢,我當初教他讀書,錯嗎?從清末維新那時算起,我,怎知道人家叫我做維新黨。我寧願少考兩次鄉試,到東洋留學……待會我再說舊日子的閒話。安如,您想我有孩子不教他讀書,不教他讀書?……」 又一陣咳嗆停住了他的長篇大論,安大鬍子把香煙尾丟在地板上,趕緊替朱老另倒一杯熱茶,趁機會道: 「哪能!哪能不讀書,成嗎?不要說仙翁這歷代家風,我如有兒孫,也得花錢要他們學本領,為一家,也為國家做事……哪能成,不上學,來,來,先呷一口。」 朱老剛接過杯子,忽又放下,如用讀文章的歎氣聲道: 「是呀,——可來了,淨是茶渣。茶渣,這個比方不錯,又苦又澀,清香的味兒早沒了!讀書,現在的讀書造就什麼?不過是沒顏色、沒氣味的茶渣,還好咧;如果渣子裡加上毒藥,您想吃下去受得了?」 「仙翁,說笑話,哪有說的厲害。不是新教育也造出好些人才來?」安大鬍子陪著微笑輕輕地駁回去。 「對!可怎麼,人才,——好的偏咱不會造?」 「自個呢,希望總高些。像……誰說他不是人才,這話,我說辯護。哈哈……仙翁是過分的……」 「不,不!人才,我,所講的人才不是只懂得撥算盤、賺利息那一類貨色。至於您以為他是人才,不但……而且在家裡看去,我一五一十的說,也是今之孝子!」 朱老慣例地用右手中指敲著桌面,這時他的氣色又沉鬱下去,沒有回敘維新時代的興奮勁。 安大鬍子明白老人的話中有刺,方在搜索心思,想用什麼話應付兩句,而老人卻先接下去。 「他是人才!照大家講,一下手從外國回來就被人捧,做教授,幹銀行……小官……一見年紀大點的人,恭敬,和氣,會說話,會對人,這些,我比不上,我——真比不上。就待我吧,到現在天天碰頭,天天垂手侍立,低聲下氣,外人誰不誇讚,我有什麼說的……唉!」 安大鬍子點點頭。 「所以咧,仙翁的福氣在朋友裡誰趕得上,不是瞎恭維……」 老人又用指尖敲敲藍花的酒杯邊緣,頭搖一下,歎口氣。 「您說福氣……我的親生兒子,怎麼說?但是他那點聰明為他自己可不見得是福氣?近來……您也許比我知道的更多,瞧吧,我懂得他的性格,更懂得他那點機靈,無論如何……子孝父慈這另是一段,走著瞧吧,我為我,他為他,一句話,不需多講……」 老人雖是外貌上顯見頹唐,心思卻仍然周密,向四座上瞟了一眼,靜對著安大鬍子,像表示不願繼續談及他兒子的事情。 安大鬍子猜透了七八分,不好明講,也不敢說老人的執拗。急於更換論題好打破兩人中間的悶氣,恰好一個賣夜報的小販往來兜售報紙,便留下兩份,先遞與朱老一張。 朱老順手放在菜碟一邊,道: 「您細細看吧,我不願費眼睛,咱們靜一會,你看報,我吃……酒。」 安大鬍子雖善於言談,當這時候,也只好借報紙做遮蔽,不能強說別的話了。 朱老盡著一口口把上好的竹葉青倒入喉中,然而沉默不能壓住自己的悶懷,在酒味的引誘後,緩緩地誦起手抄過的舊句: 多情白髮三千丈, 無用蒼皮四十圍, 晚覺文章真小技, 早知富貴有危機。 ………… 末後兩句是竹箸敲著杯子伴唱的,聲音放高些。 為君——垂涕君知——否? 千古華亭——鶴自飛! 安大鬍子用紙遮著半面,眼睛卻盯在第一則新聞上沒往後挪動,並不是被新聞吸住他的心思。聽朱老又犯了吟詩的癖好,恰當剛才的一段話後,不由不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聽去。自己雖是只讀過「千家詩」,可不記得文人口中常常提到的那些佳句,但這六句可至少有五句都聽懂大意,獨有末句裡「華亭鶴」三字捉摸不定是哪樣的比喻。對「垂涕而道」還十分清楚,暗想:這還不是對他那位大少爺道的話?一位乘機善變的留學生,卻被老頭子看不上眼。論年紀,論世情,他們相換過來還差不多,如今,真是變得太離奇了。年輕人的活動,老頭子的拗性。安大鬍子在平時早已胸中雪亮,加上近來聽見熟友的傳語……准證實了自己的預斷。所以老人今晚上的話顯然是有所為。依自己的看法:朱老仙未免太怪,晚年的清福擺在眼前,又安穩地住租界,瞎操心中嘛用?一切都是下一代的事,成敗,是非,橫豎隔它遠得很。兒子,表面上孝順,家事又麻煩不著,何苦被道義蒙住心。替雲翻雨複的世事擔憂?……這些話,安大鬍子存在心上可不敢講,露出來,朱老的性格說不定會真翻臉,日後豈非沒了吃老酒和小館子的東道。但又不肯盡呆下去,只好故作鄭重地請教。 「唉,典故記的太少了便聽不清楚。仙翁,這末句的『華亭鶴自飛』什麼意思?而不是與『化鶴歸來』相通?真得請教一下。」 「仙鶴,品高性潔,自來是詩人畫家的材料……」 朱老停住吟聲,先來一句讚美話。 「仙鶴歸來,——城郭是人民非,這光景您我全看到了!雖聽不見鶴唳,然而滿眼不祥,聽與不聽一樣!噯!這首詩的寓意就在末尾,語婉而諷,真是有見而作……」他還沒完全把典故解明,堂倌領著一個穿青棉袍、年紀頗老的聽差到他們的酒桌邊站住,朱老的話自然來不及續說下去。 「老爺,少爺現在回宅了,叫把汽車開來,接您與——安老爺回去,說:今晚上風冷……怕著涼。廚房已經把鴨鍋伺候好了……」 朱老向這位幹練的用人瞪一眼,方要說什麼話,安大鬍子哪肯放過這個機會,而且樂得解圍,便迭聲叫道: 「燉鴨鍋非吃不可,我,算飽了也得再到府上嘗一口。走,走,仙翁,別的不提,主從客便——主從客便。」說著他已把堆在椅子上的大圍巾把脖頸圍好,那條粗木手杖也掇在手中。 朱老無話推辭,招呼堂倌馬上打電話另喊一部租車來。 「你先坐來車回去,安老爺同我就走。」 那老用人還像要勸說一句,朱老的面色沉沉地又吐出七個字: 「去!我另喊汽車來。」 堂倌與來人即時照吩咐的辦去,安大鬍子想阻止也來不及。 樓上雖是人語交雜,然而靠他們坐近的幾張桌子上的酒客卻都瞧著這位倔強老人,有些詫異。 安大鬍子把一鍋燉鴨吃下多半,才帶著醺醺酒意回去了。二樓的小客廳裡只有朱老仙同他那位孝順的兒子。 飯後,朱老照例須連吸幾筒上好的潮煙,拖起那根湘妃竹長煙筒,自己點火自然費力,用人恰好吃飯去了,那位在外面向有氣派的少爺便趕快從嶄新西服袋裡掏出一個銀制的自來火匣,給老人點著銅鍋中的濕煙。 說是少爺稱呼,實在他差一年平四十,不過,憑著西洋風紳士打扮與修飾,乍看去還像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頗像父親的眼角,卻稍稍往上斜吊,眉毛是濃密中藏著精爽。他的走步,言語,都有自然的規律,可不隨父親那樣寫意。雖沒有客人,他並不坐下休息,只站的距老人坐椅四五步遠,一隻腳輕輕點著地毯,不知是想心思,還是回憶跳舞場裡的節奏? 「真,你還須出去,過十一點?」朱老明明微倦了,眼半開半閉地問。 「是!——爸爸,今夜他們有次例會,不能不去照應一會,個把鐘頭完事,回來不過一點。」 「不過一點,多晚,真是俾夜作晝。任管什麼事,幹嗎不在白天討論?」老人把長煙管橫擱在皮袍上面,腰直向前挺著。 「這……」兒子稍稍遲回了一下,「這,秘——點,其實沒什麼,也是一般的公事,因為,因為,地方亂,便……」 「哼!公事,——公事!你覺得比以前辦的公事如何?」 兒子覺得話機不很順利,右腳的點拍打住了,向左邊踱一步,朗朗地答道: 「不同,自然只是性質上;事務呢,還差不多。更容易因為負責的有人……這倒輕鬆多了。」 他的朗朗答聲是竭力裝做出的,老人的耳朵特別靈敏,已從字音中辨明兒子的話是否自然。 「輕鬆的麼?——是身子。累贅的就沒有?我不須多絮聒,你,絮聒也是多餘,累贅的時候,想……可來不及。」 老人也有點裝扮著,故意從容,遲延著把話吐出給兒子聽。兒子曉得這幾句裡的分量,可不回辯,他知道下面准還有話。果然,老人又吸過兩口潮煙,中指敲著竹管,改了談話的順序。 「責任二字,提什麼,我與你還配把這個名詞吐出舌尖?……爽性的還是安鬍子,他樂天,好吃好喝,好瞎聊,可有他的,人家從不說責任——這些裝金話。你別瞧不起他是舊買賣人出身,我喜歡他就為這個。一個人活一輩子,幹嘛像嘛,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大家,截了!還用多扯別話。責任嗎,人人都說得響亮——我在年輕時,比你還輕得多,那時,做文字,演說,濫用這個名詞的地方太多,回想起來,自己快七十了,為大家盡過什麼責任?老實講,對自己與自己家裡的人我也不敢當得起這——兩個字…… 「你懂得西文,大概對這名詞的確義應該真有瞭解?……」 末後一句又是冷利地一個針尖向這中年能幹的、有資格的紳士刺去。 「爸爸,」兒子不能不好好回答了,「我覺得中國的成語給這個名詞的解釋並不下——不次於歐洲文字的解釋。類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以及『任重而致遠』,細細體會起來,怕比英國那些功利派的學者講得更有深義……」 「啊!這兩句你還記得?」 朱老聽兒子到現在還把二十五年前自己親口教給的這兩句背得純熟,一股微溫心情暫時打退了冷淡態度。那時:他自己正在北京做法官,兒子還沒進中學,每晚上雖是坐守著一堆訴訟文卷,總得抽出幾十分鐘專教他幾句有關修養的古語。曾手抄成薄薄的竹紙本子,用紅藍筆圈點過兩次,每晚上背著方木格油紙窗,與兒子同做這班功課。直有三四個年頭,自己被調到外省去方才停止。老人早已把未來的希望全寄在這自小聰明的兒子身上。一帆風順,大學卒業,居然憑學力考得官費到外國去弄個學位回來……已往的夢痕,借兩句古語引起了老人的悵惆!如今,這有資格、幹練的兒子明明依在身旁,同念五年前冬宵靜讀時比較一下,老人不自禁地向壁爐左手的玻璃窗外遠看一眼……更難自抑制地質問自己:為什麼他……偏與自己青年時的精神來一個反比呢?……個性?還是教育的結果?都有點,卻不都對。怎麼看,怎麼想,不會有的事,不該得到的報酬,如今擺在眼前…… 回念十四五歲孩子樣的他,天真,嘻笑,——現在與自己相對。老人蒙矓的眼光突然明朗,向身旁端立的兒子看了一眼,口中輕輕嘮叨著: 「你還記得……你還記得!……」 「讀過書的應該知道這兩句要話,何況是爸爸,您親自教給我的。並且——並且教我實行,不可只記熟詞兒。——這些年,——現在,兒子別的不敢說,做什麼事都忘不了自己的『責任』!您,爸爸剛才埋怨,提起這兩個字,兒子卻情願幹去,『任重致遠』!管不了那些盲目之論。——不單有識,還須有膽。爸爸,您放心!……」 兒子一抓到老人懷舊的溫情,像有了反刺的機遇,居然從容不迫地對老人說這一串的議論。老人早已決定不向他爭議什麼了,就是,有時的冷言也感出毫無效果。老人看透在他身邊恭敬有餘的,是善能隨機應變的新紳士,而不是天真嘻笑的學童了。所以這段議論倒不會激動老人分外心煩。 正在這時,樓下電話響動,接著樓梯上一陣急促的步聲,到二樓上敲門。 閃身進來的不是往酒樓去的那個用人,卻是穿著短衣皮鞋,這樓房少主人的「鏢客」。 「電話,來催請。××處的老爺們快到齊了。」從說話者的腰縫邊,在圓罩大電燈下閃露出鋼鐵的明光。 「恰巧差十分。」少主人把吊在背心袋中的金表取出看了一眼,「車呢?」 「都預備好了。」鏢客雙足並立,站的很有規矩。 「爸爸,您早歇著,放心……再晚了不好意思,一會喊娘姨來攙您上去。」。 老人擺擺手沒有答語。 他們出去後,汽車上的摩托漸漸響動,漸向暗途上馳去。 一點二十分了,老人和衣躺在軟榻上卻沒睡熟。兒媳屋裡的收音機像方才停止。一陣滑稽經卷,一陣說書,老人偏不想聽那些可惡的怪音,偏偏送來打擾。每晚上他獨坐吟詩,不大覺出聽慣了的音機有這樣亂。可是這兩個鐘頭一切都有點異象。向例酒後易睡,——向例須早鑽在絲棉被裡休息著身子,現在越急悶越不能合眼。閃閃的霓虹光,搖動的老安的鬍子,二樓上點腳拍的節奏……窗外呼呼風聲吹得空中鐵條尖銳地叫響。 一點四十五分了,老人眼對著案頭的小臺鐘,再躺不住,坐起來,把壁上電鈴快一會、松一會盡著按捺……專伺候老人的那個用人從夢中驚醒,披上青長袍踉蹌著跑進來看看光景。 「來!——你來!汽車還沒回?……少爺!」 「沒。敢情事忙?十二點快三刻那會,少奶奶還打過一次電話。——是於清回的話……沒散會。」 老人搖搖頭坐著,像記起一件大事,忽地弓著身子到書案前把抽屜翻了一陣,找出那張彩花信箋,就是當天下午方從「詩經」本子裡抽出的。老人手指抖抖地交給老用人。 「少爺——回來,你就交他這個!說:我吩咐的,天明不忙著見我。明白?……告訴他……」 「是。」他小心接過來,只一瞥眼,卻認得最後行那七個字是: 「千古華亭鶴自飛!」 一九四〇年二月於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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