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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春的?


  田野在酷冷的熬煉下只是憑仗著土塊的原始凝固性捱過了嚴冬,現在,居然蒙上了一張怕羞似的嫩綠面幕,重新放縱出生命的活力。三三五五的小鳥在綠幕上掠來掠去,為了自然的歡欣,也為的尋求食物。

  古老師從暗小的碎玻璃窗上剛剛發白時便披上那身脫落了琺瑯鈕扣的青布制服,踱出校門。一口開水都沒喝,貪求的去吸納這新春朝氣。早起是他若干年來寒暑不變的習慣,每在第一節課前兩個鐘頭,他早在院子或小操場裡作柔軟體操,不就當窗閱讀書籍或改正小學生的課文。冬天——去年的冬天凍得使人不願回想,那簡直是對一般人的體力來一次嚴重考驗。至今古老師的兩隻手上的凍瘡血疤還顯出紅嫩柔皮。他每晚上伏在薄汙的棉被裡發抖,大風吼叫,間或聽見隔壁同事們與酷冷作戰的無力歎息。白天上課,強對著那些幾近長期傷風紫紅面色破袖籠手的孩子們用打牙鼓的聲調,說是「教課」。……

  但,人間究竟還有一個春天,就算是人間最後一季的春天罷!屬￿這樣陽春煙景的一切,你不能自私,你無從掠取,更不會借了聽似溫暖的言詞巧作,欺騙,向人間開一回狠心的玩笑!是一個生物他自應分惠,自應享受。

  我們的古老師捧著滿懷熱誠對重降人間的春天這麼想。

  他雖然是過了四十歲的中年教師,他那份對於春天的歡悅心情——甚至可說是透過大自然的偉力迸發出的公平感,比起青年人像是更為高興,更見熱烈,更有壓不下去的勁兒。把唯一的空洞而又重大的希望寄託于這個時季。順著田邊的麥壟走去,小溝旁的垂柳嫋娜著細眉樣的垂叢,散點于山坡穀中的桃李花已過了盛時,獨有野櫻的小紅骨朵嵌上顆顆圓珠似的掩映於柔碧的新葉之中。他驀然記起來了,再過幾日,再過幾日,不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他並不知這詞句,是那位詞家所作,但念來順口,從文字形容上給他的興感歷久難忘。是他在十二歲時,父親指著一種什麼報上墨版畫的題句教給他的,不過像是上面還有七個字的長句,一時怎麼都想不起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八個字不成啊,紅了,綠了,誰不知道?櫻桃芭蕉也是容易想到或見到的植物。什麼呢,要緊還在上一句。記性簡直變成了脫線風箏,一下子便飛得無影無蹤,壞極了,壞極了!他摸摸太陽角,仍然不能把腦子裡的記憶即刻喚回,因此他更感到自己的衰老。有時寫封信,原來很熟悉的字,忽然錯了偏旁,不就寫成了同音異義的另一個,……幼小的事漸漸模糊,……有一些昔年同班學生的熟名本來掛在口邊的卻也不易湊付得出。

  由於記憶力衰退,他早就有點茫然的惶恐,不大敢相信才是四十歲出頭的年齡。為了春之歡喜,他偏想把童年愛好的詞句捉回來點染當前風光。無如那個提句的忘卻惹起了他的輕愁,使他不自覺放重了腳步,而斜映在深黃土地的身影,偏像對自己嘲笑,它拖到地面上似乎逐漸要向地下沉入。

  初出校門時並沒向野中的荒墳注目,這時不知是意識在暗裡集中的緣故,還是他的眼光偏偏觸及?那高低方正的綠地上卻獨有幾個堆土的饅頭,那麼小又那麼傾圮,雖有三五棵淡紫輕紅的小野花點綴在墳上搖曳作態,並不能因此喚起他對於墳墓的好感。原是初日鮮明的清晨,眼前一片淡然。一團團由淺而濃,由散點而密集,由碧綠罩衣突突騰起的東西迅速擁來,一會,他的眼光晃亮了,直看下去,穿過起伏的黑圓點是一片洶湧波濤上飄浮著幾個小小蚌殼。

  如透視般,那幾個蚌殼仿佛爆開了,有躺臥的骨架與血肉堆腐的化人,——陳死的或新死的,病死或橫死的人類結束時難看的形象。無論他們是怎樣的平凡、奇偉,美豔與醜惡,善良與兇狠,在春天的綠海中,他們也應隨著季候一樣有春日歸來的「生」之快感?

  一陣冷戰,周身像忽中栗寒。

  春——本是盈滿著「生」之快感的陽春,以及這麼清新的春晨,卻把古老師引入了另樣的「靈感」顫慄的世界。

  任管他心頭被一片暗影罩住,然而眼前的光與色的動盪卻十分有力的吸入目網。就是包裹住骷髏架與腐壞血肉的一個個綠海上的蚌殼,因有安靜的綠色作襯,也像以美的輪廓而向人間散佈著清新的喜悅。……何況郊原,牧地,小樹林子,層疊山嶺,一律著上漸近蒼濃的春色衣帔。在圓覆無邊,藍得如一盤晶亮的寶石圓盂下,共懸著那麼火熾,那麼紅耀,以光熱施惠世界的太陽。——連地上的一根小草,一顆沙粒都因之閃耀著描寫不出的榮光。「生命」在人間到處活躍,充滿了人的視聽無所不在。

  甚至一塊塊又大又笨永像無情的岩石,也隱隱現出「咱也有生長,擴大,表現喜悅的陽春時季」的姿態。

  古老師隔著不多寬的小小白棟林子斜刺裡看到那真海的翻波,巨大水盆邊湧溢出的潔白旋沫沖卷起層層簇花的濤痕向盆外的堆石掠去。還沒得完全把簇花散開,而更高出,更向前,更有力的簇花緊接著追上撞來。那一歇不停,一點不服氣的,永無休止的力量;那純白無垢的堆雪鏤冰的水花,映著金光不止在眼中雪亮,而且澆刷心頭的清冷,要把一切汙髒,一切俗念,一切利害的計較,一切人類的卑鄙陳腐的東西徹底沖盡。

  他的腳蹤原像要穿過棟林到緊臨大海的石岸上站一會,卻被五六個野孩子的笑鬧爭吵的聲音吸住了遲遲的行步。

  他們有穿一色青破制服的學生,有披著藍白粗布褂卻露出肩頭,敞開胸口的赤腳鄉童,還有兩個黃髮上插著映山紅的女孩。都不過十三四歲,不須前問,可知他們並沒有為什麼真正利害爭吵。嘩笑怨詛聲中雜著土語嘲罵的輕鬆口氣,一會從地上拾起土塊互相拋打,一會拖著,絆著,忽滾忽爬的在上下彎曲的草坡上鬧得不可開交。也有繃起小臉像快要放聲一出冤氣的,卻突然轉怒為笑,喜孜孜的拉著手捉對兒蹦跳。是炫耀,也是表現他們的天真,和平。總之,在小樹林外他們都沉醉於陽春中,在爭取,享受,在共分這一片輝光與一致的快樂。

  土塊,小石子,幹枝,鬆散的髮辮,活動而黑髒的小手,都是他們互相玩鬧互相拍打的利器。分不清他們哭與笑,歡慰與排斥,但一團青春的活氣把海邊飛掠的簇花,把林中喧叫的鳥雀聲音一概壓下去了。

  古老師呆立在一棵輕飄著小小榆錢的樹底下,並沒被孩子們注意。相形下的孤寂之感,使他真切覺得他是被人家遺棄於陽春的「化外」了!

  啊!陽春,陽春,原是屬￿這些能吵能鬧會哭會笑的孩子們的!

  一瞥眼,這群滿浮著活力的孩子跳過草坡,亂唱著無名歌曲把他們的身影帶走。

  他不想跟隨,實在也不能跟隨!可是已把向岩石堆上獨立聽濤的清思打消了。順著腳步,低頭從林子的西面踱下去,不遠,隔著麥壟他看見了另一幅春之畫圖。

  因太靠近海邊,土地中自然攙和著無數的小沙粒,被強日光射得發亮。黃黑間雜的土壤卻掩不住海水侵蝕後的薄瘠樣兒。這一帶不比小學校附近的沃田,麥苗短得多,青青中含有病色,生植於荒涼乾燥的地上,並不茂盛。還有方耕起的土壟與待耕的平地,坡陀斜度不大,卻沒有寬展的平疇。在一塊高高的土上,正有兩匹骨高毛薄的小花牛拖著鐵犁幾近一步一住的把沙土翻起。兩位老人,一個已經彎背,卻都戴著花白頭髮,一前一後,扶著犁地,在牲口一旁,勉強呵斥著使它們拖犁前行,把土地劃上一道新溝。另外,還有差不多年紀的兩個衣服破舊的婦女,同用破木耙一高一下的在打著幾小堆灰色糞料,預備撥入難耕的處女地的犁溝。海風拂拂吹不去他們因與薄瘠土地努力搏鬥而迸出的臉汗,破褂肥大,並不可體,也非一色的衣服披在他們身上,斑斑點點有的是汗汁白痕。女子中一個頭後拖著小小偏髻,紮段細白絨繩,一定是為了死去的親人戴孝。枯草般的黃髮,長短不齊,隨風在她的項上肩頭飄動,像要衝開白絨繩的束縛。她們一律揎露出瘦骨少肉微黑皮膚的雙臂,喘著氣加力揮動手中的武器。照年齡上看去,兩對男女可差三十個年頭,顯然是兩代的吃苦者。她們的男子呢?為什麼離開了她們,離開了這海邊待墾的土地,只餘下斑白老者與饑餓的婦女?

  沒有了風雪寒威的時季,只這一點點自然恩惠是天帝給與他們與他人共享的「人」權,但為了最低最粗惡的食物滿足的欲望,他們須以苦汗,剩餘的體力,好好動勞,與牲口們共同爬掘這小小的荒土。

  春之歸還,春之覺醒,春帶來的人類的喜悅,興奮,……這些與他們並無若何關係。唯一提起他們的精神的,卻是土壤松發,容易施用手腳的氣力;容易用傳自古昔的拙笨工具向土地懇求生機。

  古老師才從野孩子打鬧的旁邊離開,恰恰又見到這樣並不調諧令人沉思的畫面,他簡直不知如何剖析,如何尋思,如何領略了。

  只有多少年前偶然機緣見過的那位滿洲大帝禦制的黑底白畫「耕織圖」的殘片,以及較易記住的「胼手胝足」的文言單句,馬上聯想起來。不過那樣畫面,那個文句,在這時想起反使自己的意識生出反感。他想:「……愚民自享的奴役宣傳藝術品,與旁觀者盡力形容的冷酷詞藻,是歷來統治者與君子們自以為是的悲憫情懷,以及聊示心安的魔術。……於是,勞力者應該治於人的道理便可千古長新。世世代代,不過是把這套變戲法的手帕稍換顏色罷了。……」

  不管古老師心理上自作著如何的評判,但,他也完全明白自己終是一個林下壟旁的旁觀者!難道因此便可脫卸一切自我的譴責,表示與君子們有什麼差異?

  當他清切看見一前一後的彎背老人喘著與疲瘦耕牛一樣的氣息,那對婦女顧不得抹去額汗,盡讓一顆顆從貧血中擠迸出來的水珠順著皮膚流入土中。同時,他覺得一陣冰涼的風力向自己心頭刺掠,在四月驕陽的烤炙下,他並沒覺出煩熱。

  他低下頭去,便看見那兩個苦勞婦女的面汗一滴滴的落到耀明的沙土中,圓潤的小點,一會兒毫無痕跡。海聲喧豗,樹枝輕動,厚載的田地沉默著接受與其日日親近的老人,婦女的耕打。……一切無變化,但是人類在掙扎中求生的剩餘精力,卻在這似無變化中與土壤合一。

  兩對老弱的男女偶爾也向他這位旁觀者投來呆鈍遲疑的一眼,是羡慕還是猜嫌?靜謐中都難猜測。

  稍久,呆立的旁觀者——古老師,像是受不了愧作與擊打的心情的迫逼,只好重拖起更無力的步子,似在逃避,也似在另外尋求什麼的蹭下不平小坡向亂草蒙密的荊棒路上溜走。恰當他神思迷茫時,一隻毛茸茸的生物躥到腳旁吱叫一聲,掠過他的破褲腳往高草裡跳去。可是它不怕人,不隱避,像有所待——像一個活潑誘敵的堅強鬥士,兩個金黃中嵌著光亮黑點的眼睛向後緊看。

  啊,現在他才看明它是只白褐色交雜的野貓。

  果然,嗅著異性身體上特有的臭氣,從後急迫來另一隻俏利的黑貓,勇猛的越過土丘,並沒有經過他腳下,一個跌撲便落在先時蹲伏草叢中的花貓尾後。

  於是,一陣尖銳叫聲,又像歡喜又像窒悶,一高一低的拖長著急越的怪腔,它們互相抓打,互相嘶咬,互相躲,攻滾著,躺著,故做愛媚或居心憎煩的姿式,使冷靜的坡下平添了生物的春聲。

  這一幕突然而來的孳尾表現,卻使古老師方才如對神明的慚悚驟得解脫,如卸下了從戰場歸來時所穿的鎧甲,周身輕鬆。自然的微笑,罩上了原是枯冷的面容。

  不假思索,他想起了真正活現的民間熟語——「貓兒叫春」這個恰當的形容句。

  「這難道不是人類與一切有情生物受了春的引力所發出的本能的反應?……這難道不是『天地化育』的綿延生機必有的過程?……」

  感於當前的目睹,他向這一對野貓凝視一下,忽而有了興致,腳下迅利,踏著溫柔的土地回身走去。

  春是屬￿能吵能打,真哭真笑,一片純真的孩子們的!

  春是屬￿以力,以汗——以身體辛勞而求永生的男女的!

  春是屬￿生趣活躍,為增殖另一代而縱其本能的一切生物的!」

  是麼,這能包括得了?可是他自個呢?

  稍覺清涼的黃昏後,古老師迎望著西方一抹的金霞這麼凝想。

  可是終沒記起「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那兩句上的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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