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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與翼


  江面一片黃霧,幾乎把秋原的夜色與水流泯沒了界限。遠處——在層霧的稀薄處微微露出三五點白影,似浮動也似靜止。

  不高的蘆葦隱沒霧帳之中。

  夜,異常平靜,空中沒有一隻飛雁。

  距江邊半英里遠的小山頂上,「和平女神」的白石身體屹立寒空,一隻希望的臂膀向東南方平伸著,背後兩扇大翼在微光下閃耀著慰安的銀輝。

  她置身太高些,昏濁的霧氣壓在她的足下。

  幸有朦朧月色從灰雲裡瀉下淡薄的柔光,與她做伴,——她還沒全隱於夜之暗裡。

  這是希有的病秋,「和平女神」孤寂,憔悴,日日夜夜呆望著煙氣濃重的半空與常常是火花爆開的江面,不忍看又不能避去——因為她太孱弱了,雖有可以高飛的雙翼卻舉不起自己身體——永遠前伸的臂膊所接受的只是罪惡的跳擲。

  現在,她更時刻為身體擔憂!——腳下的白玉基石已殘毀了一半,說不定哪天她要向枯草碎荊的泥地上倒去,而且那地上更滿布著腥臭的生物血骨。她為人間悲苦,更憂怖自己的命運!

  每望見更在上面的月亮,她和善的臉上便掛出兩顆淚點。

  常常地,淚點下墮化成暖珠,皎明耀物,向她座下泥地上的髑髏滾去。但,那一對暖珠適巧滾到髑髏深陷的空無所有的目窟裡去,她們的暖力散了,光彩消沒,在可怕的窟窿中變成兩團血塊。

  於是,女神連掉淚也變做驚心的苦痛!希望的風信都不從她的指縫透過,身體上與靈覺中的憂恐鑽痛她那一片微溫的心板。她怎能禁得住真誠的情淚呢?……但為了怕骨窟中的血塊,只好竭力把淚珠含在眼角,日日,夜夜,美麗的眼角已漸腫脹;她久已不敢仰看散射金線的日光,只能偷偷地在淡月下向四圍靜視。

  冷淡的月姊好像一切無動於衷,仍然隨著海洋上潮汐的節奏,擁出地面,不理會有惡味的硝煙,也不怕長空中互擊的流彈。都隔她遠哩!雖然世界上那些暴躁矜傲的生物覺得有翻天倒海的本領,可是,除掉一陣輕薄的煙網偶而略微遮掩住她的清光,她覺得這世界還是「萬古常新。」

  暴躁矜傲的生物隔多少時間便會發作出天生的劣性,互相屠食,她見過的太多了,也如春朝的花開秋晚的落葉一例,是自然的循環,有什麼詫異?至於生物們因互相屠食的紛擾,使那些怯懦溫良的也連帶演著慘死,饑餓,困苦的悲劇,正是他們應得的報償!她沒有更大的憐憫與更熱的同情替他們難過。

  一個月中她照永遠不變的時間規律在碧空與淡雲中徘徊,遊散。

  這幾個秋夜,她已經注意到地面上那極其微小的白石「和平女神」的狀態了,她有心與這人造的玩具作耍,偏偏把柔潔的銀光拂拭著女神的眼波。

  兩顆珍珠輕掛在她的臉上,像是一對新女性的裝飾品,可要時時提防著滾到石基下的髑髏上面。女神,好容易當此靜夜受著月光惠愛,慢慢睜開模糊的眼睛向廣遠四方尋求她的希望。

  雖有江上黃霧,不過是淡薄的一層,高低起伏的山野在她腳下都穩靜地等候著什麼似的。銀光像稀疏的玉梳下可愛的女郎金髮;一縷閃輝擁出一層顫動的波紋,色澤與光華裡透出醉人芳香,穿過白色的楊葉,穿過野葡萄珊瑚般的堆尖,穿過著風低腰的荻葦,穿過茅屋外枯竹的編籬,芳香與光輝交織成籠罩著地面的絲綃,一切物類都在這片絲綃裡向外伸展,向上浮動,向無數的未來低唱著生命的望歌!

  女神雖看不明白自己的身體在月光下顯出何等美麗的明潔,然而她凝視著一切,卻覺得眼角的珍珠似乎漸漸被歡樂的彩絲穿起,投入永遠燦爛的銀海之中。

  她本來具有慈祥的心,在這刹那間已離開悲苦的深淵,跳向長空。這樣安舒的秋夜,普愛的月光,無數生命的生長與和諧,有什麼恐怖,憂傷?她微微感到背上向兩邊分張的雙翼像平添了不少氣力,像要把自己的身體舉起,自由飛翔。

  「你現在覺得有點歡喜的激動罷?瞧?你的翅子漸漸映著我的光,像要向我飛來。」月姊遙遠地向她問訊,這是第一次,因為她是「和平女神」;究竟是紮根在地面上,月姊一向不願引她作天上的朋友。

  她像從絕望中聽到援救者的呼聲。看見月姊略含微笑的豐滿面孔,在淒清中蘊藏著不少溫情,她高興極了,即時用柔美的回音答道:

  「月姊,你是天上的美麗幽靜的女性大神,如今還顧到我這不幸的身體,我不止感謝你的光的愛撫,還真瞭解你一樣具有『人類的善心!』把歡悅的氣力贈送與我。……」

  「慢慢說!……怎麼,你真的知道不幸麼?為什麼你不回顧?你要完全獲得歡悅的興趣,為什麼不徹底覺醒?可是,就在這一時,你仍然尊重人類,以『人類的善心』作我的誇耀,你太沉迷了,太糊塗了,你不容易超升,不容易了無掛礙地真得到清高的歡悅,你知道麼?在這一點上,——只在這一點上!」

  「什麼?」女神的面容驟然悽惶起來,因為這是她向沒有想到的悶謎。「唉!光明的月姊,你的話卻像一陣冷風,一支鋼箭透入我的胸膛,呀!怎麼不該說你具有『人類的善心?』難道這是唐突你的神性,你的高貴,與你的尊嚴嗎?我不瞭解,人類便不許有『善良的心』嗎?上帝把男女從樂園謫降人間,難道專教他們學習惡魔的行為嗎?月姊,天上女性的大神,你難道就沒有保持著那樣的心嗎?我不信,我永遠不信!……」

  幾簇淡淡的雲片悠宕地浮過,將無垢的銀輝太空稍稍點動一下。月姊借著輕風傳出悲涼的聲音。

  「你,地上的和平之神,——所以你不適於超升呀,你紮根在人類的土地上,在人類的醜惡,瘋狂,自私,毒害的環繞裡,難怪你把『人類的心』看得過分寶重,你記住,這就是人與神中間的分界!……是的,在最初,最初,上帝將他們逐出樂園,——你知道是那四面轉動著發火焰的劍的伊甸園,為什麼用火劍圍繞這生命樹的樂園?為了人類,為了永不許人類再回到那無憂無恐,自由歡樂的園子去!這是宇宙的最大悲劇,並不只是屬￿人類的。你想:人的祖先既已經是生於塵土,仍要歸於塵土!塵土還不是罪惡的發源嗎?他們生於罪惡,死於罪惡之中,一代,一代,一類,一族,他們與他們可憐的後裔,永遠再得不到那四道河水的滋潤;他們與他們的後裔,永遠追隨著他們第二代的祖先在塵土上互相打,殺,喝著同體的血液,代替那天上河水的滋潤。相傳下去,暴怒與偏見在他們傳統的血中生著毒菌,更擴張更變化起來,便形成了他們獨具的高傲與殘忍!……女神,地上的女神,說到這兒,我曉得你一定會給他們辯解:他們有生之欲,有食之欲,所以有時不免爭鬥的悲劇。可是,他們的欲真像無底的惡淵。為什麼遍地上一切結種子的菜蔬,一切樹上所結有核的果子都賜給他們,他們還貪婪不夠呢?上帝原來也期望他們生育眾多,治理這豐富無邊的大地,為什麼他們不自滿足呢?有什麼迫逼他們,殘害他們,使他們受到苦難呢?……沒有,沒有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都在主的意旨之下聽他(人類)的管理了,逼迫,殘害的只是他們自己!他們從祖先傳下來的惡毒血液在他們的身體裡與精神上作祟,也因此摧毀了不少不少的別的生物與原是潔淨的土地。……」

  「是的,我不說你的好意全是被蒙蔽的。『人類的善心,』善心,在黑暗的塵土中不是沒有一兩個有光有熱的火星跳動。對呀,人類間曾有過那樣的偉大人物,講過什麼『好生』;什麼『民胞物與』;什麼『愛人如己』;什麼,……但,可惜這種罪惡裡偶有的靈明,勝不過他們同類的毒欲的火焰。……在地面上,無論什麼世代(他們血滌的歲月,)『完全人』太少了,太沒有改善他們毒惡同類的氣力了。他們,那點從天上帶下來的靈明,如同暗洋上一星亮光,立時被嘲笑與侵襲的風濤打滅了,浸沒了,所餘留的只是血水氾濫;只是毒欲的擴展;只是沒有心的髑髏在塵土中撞打,毀壞。……」

  月姊由悲涼的口吻轉入激昂,一直說到末一句時,天空上那幾片雲彩已經逐漸擴大,而且顏色也漸漸灰暗了。女神起初是很不平地仰首質問,可是愈聽愈感淒惻,更曉得自己已往的看法是將人類偶有的善心估值太高了,真不及月姊從廣大無邊的空間看得清切。聽到後來,她抑制不住一向是悲哀慣的心懷,不自覺地將歡顏回復了原來的愁慘;滿貯著希望的一雙暈波又擠出了苦痛淚滴,忘記腳基下有幾個髑髏正待她們的潤澤。

  於是連串的明珠墮下去時,髑髏的深眶裡立時浮出重生的火一般的明光,若幾條火線直射上去,並且它們借著這重生的光一齊啾啾著生人的言語。與以前不一樣,因為它們的生之欲復活了!

  起!起!
  把我們的血夢奪回。
  把我們的仇敵盡毀。

  起!起!
  誰曾使我們的骨肉如粉碎?
  誰曾為野心壓死他的同類?

  起!起!
  向他們的胸前掘出紅水,
  向他們的後代留下賠罪!

  起!起!
  我們死了,死了還有「生」之淚,
  來!來!還作一次搏戰的厲鬼!

  …………
  …………

  在女神立的石基下,這陰慘的,報復與怨毒的調子立時傳播開去,漸漸加多了四野的和者。那些泥地下,江汊裡,田畦邊,山根角,與緊流的黃水,沉啞的土塊上,如秋蟲夜叫,如冬夜勁風的哀號。因聲音散佈,空中,地面,也急劇變易:本是幾簇雲片,現已增加了暗黑的雲頭,遮蔽著半個天宇,月亮的銀輝漸來漸淡,似厭惡也似惶苦地要從人間的夜中隱去。江上黃霧擴張,密佈,早已分不明水與岸的界限。……女神既知因她的熱淚惹動出這場怪劇,驚急與悔恨使她再沒有淚的滴落。但是大意的一回已足夠了!原是惠愛感動的淚滴,掉在戰死的髑髏上,引動它的複生欲望;這欲望迅速傳與地上,河中,數不盡的靈魂,它們喊唱,跳動,相和,相爭,重行擾動了慘化了這個明靜溫柔的秋之夜。

  月姊的面色蒙上層紗已不易看得清楚,只從雲罅裡輕落下幾聲歎息:

  「『人類的善心』在哪裡呢?只是攪起血濤;只是暴怒與殘忍,他們損失了自身,還毀壞了自然。你相信嗎?你且看去,你且等待他們對你的報償!

  「因為你的悲愛的淚點使枯骨復活了!不過仍是屠殺的貪欲復活!——這是你的成績還是作孽?『和平』,你還這麼柔懦,這麼替他們擔憂?等著,等著,你要吃你自己的苦果!」

  最後的珍重與警告透過密雲,達於高空,天地間一片陰沉,暫無聲息。不多時,慘風掠掃著髑髏,骸骨,在夜中到處躍舞怪叫,如同前幾日的戰場,呼嘯與衝殺的鬼音由近及遠。忽映忽滅地閃爍著有光彩的碧焰,是飛滾的火輪?還是激射的星箭?轉過去,流過來,在生長他們埋葬他們的土地上還作死後的爭鬥!

  女神除掉親見過生人的炮火血戰之外,這樣屍骨與靈魂的夜鬥還是頭一次!

  方才,一線希望的光,一陣月亮的愛撫都消沒了,只有淒怖的緊張與顫抖的迫壓包住她的周身。失去光的接引,她那右臂空空的伸向長空,在黑暗裡如一個白玉的石柱。她的雙翼已經快要墮下,再不會負起自由飛翔的志願。

  在冤鬼的爭鬥之中,她沒了悲憫,沒了同情,更失去淚滴與柔心!

  她在這時,把一切和平的靈明全凝成了石窟上的灰,沙!

  不久,從江水上流的遠處突起了一聲轟隆巨響,一個尖長形的火彈從低處衝破暗空,半弧形地飛速落下。人類的大炮彈是響應著江邊的鬼鬥?還是那邊有大戰與驍勇的肉搏呢?一個火彈,緊接著又是同等明亮的帶著血線的一個,向這邊轟來。

  第三彈,斜刺裡將「和平女神」右臂後的翅尖全炸碎了,石塊爆出憤怒的火花,如彗尾的星團,如海上的霞彩,向四方迸去。即時,這地方的鬼鬥音與慘碧的火光全停息了!……遠方的巨炮也沒放射出第四顆炸彈。

  女神的貞潔身體恰在一切靜默後很自然的倒在地上,……石基下的屍骨已經飛走,……只餘一片鮮紅的血茵鋪在她臥倒的體下。

  陰雲已散,銀月重輝。

  蕩開柔愛的光線織成一個雙翼翩翩的影子,從地面騰起,向月亮投去。

  雙翼上有幾點紅斑,在碧空間,越襯出神奇的炫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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