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淚與翼 | 上頁 下頁
戰夜的談話


  正當那夜炮聲最激烈,而音樂最宏大的時候,我同了兩個友人在公園裡散步。

  月影暗淡地照出一些花木的碎影來,被風搖得顫動。在昨夜的微雨之後,滿地的芳香,在靜中蒸發,四散出來,分外覺得沉靜而甜蜜。我們緩緩地走著,——斜走著成三角形,久已沒有彼此相語的機會。大概客人正自有各人的思想,所以雖是同在這個初夏的風景極為靜美的沒有多人的園中,我們卻仿佛被沉默鎖住了一般。

  不過每一聲大而沉重的炮聲,從空氣中傳到我們的耳膜的時候,自然地我們便不約而同,抬頭向四處的天邊上亂望,仿佛要從我們疑惑與微帶驚訝的目光中,向天上捉到這憑空而來的炮聲,如小孩子們聽見雷聲,可以從雲中去找到電光一般。但天空靜靜地,只有幾片看不清的浮雲,似是緩緩地流動著,那缺了半邊的月亮,明媚地似是微笑。除此外更沒有什麼跡象。於是我們為聲響的衝動的無意識的目光,又複平落下來。或者低了頭在地上看。我們彼此無言語中,似是互相瞭解這種舉動,是不成功,而且呆笨!免不得彼此有點不語中的相笑。……轟!……轟!巨大而沉重的聲,又複破空而來。我們便不自覺地又將呆笨的目光向上看去。

  我們就這樣呆笨的揚起目光,與作三角形的緩緩步,已經走到公園的西南面,一片安置了養魚的缸邊。我忽然一個新的思想,迫得我匆忙地走到那些大而粗制的缸邊,向內俯看。在月光下,仿佛如深綠般顏色的水,偶然微動的,有個紅點露出,便即時沒了下去。「這或者是紅色的金魚吧」。我心裡這等想著,但在平日所看見的青色,白色,藍色,及有斑點的魚,在這個不很明朗的月光,籠住的深色的缸中,可不能看得見。那兩位朋友:一個留了短髮的,卻立在木橋上,向東南斜望。那位穿西服的,與我年紀相仿的好笑的友人D,他見我過來看金魚,便也跑過來,親切地向水中俯了一俯,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看見過一個紅點沒有?他便突然道:「噯……『殃及池魚』!」

  這句話雖使我故持凝重的態度,不能不笑了!他見我笑了,他卻似鄭重的說:「的確,『殃及池魚』!你笑什麼?……」

  立時連續的炮聲,又重行響了起來,我立在缸邊,稍待這一陣炮聲響過之後,便向那位青年的友人道:

  「你過於俗氣了,甚麼時候,卻從哪裡還記得起這些文字來作形容?……」當我這句話還沒從說得完全,他長歎了一口深深的氣,將沉鬱在胸中的話,卻不住地向我奮激地說:

  「現在人們都是池中的魚!而且是淺水而面積窄小的池中的魚!在一池渾水裡,爭點些微的食物吃,還得自吃他們同類中更小的動物!……而又須時時防備池外的火災;一旦火災大了,他們不被薰死,也被烘死,……的確,人們只是池中之魚!日日生活飲食在狹小渾濁的範圍之內,還得時時去防備災害!……你聽見這炮聲嗎?火災又快要燃起了!但一些魚類化的人們,只有去等候與提防災害來臨的預想的恐怖!」

  他這一段急切而比喻得不很確貼的話,我知道他平日是個熱心的青年,在憂灼中,自然不能說得十分有秩序的,我也不去問他。但立在橋上那年歲大些,留了短須的B先生,卻因聽著我們說起話來,便趕過來,間隔開D友的話道:「小孩子!你真是小孩子的心理!你知道池中之魚,是樂於看到外面熊熊的火光嗎?他們的生活,太平淡了,太柔靜了,火是燃燒的本質,而人們的精神,總得借火來燃燒起!人生不是為平淡而柔靜的生呵!寧要快樂的死在火中!不要老死在渾濁的水裡!」他這幾句話似調笑,似鄭重,說得更為奇妙不可完全索解了!

  這時破空的炮聲,又連接著響了一陣。

  D似乎正在想B的話,想去駁複他,不過似乎是因為他的話,與D的話的目的不同,一時還不答覆,所以暫時又沉寂下去。而空間的全記,似是不顧世界上有一時一地的寂靜,故為擾亂一般,不斷陣陣的炮聲,只是向我們的耳膜中充塞。

  青年的D,在月光下表示出極悲切而關心的面色,轉向B道:

  「我也知道人類只甘心作池魚的生活,是可恥與卑鄙呵!只知時時恐怕如古典上所說的火災來驚死,燒死自己,而作愚笨的預先的恐怖,是人們的過分柔快性的表現啊!但那有甚麼?要向火裡去助成燃燒的火焰的勢力吧!恐怕不能,……」

  他們兩人有心作這種詭辨,我不由得冷笑了,而卻雜了無謂複繁的情感與慨歎,在此無可如何的一笑之中!

  D止了他的說話,B也立時返回他端肅的態度。一切又重行沉默。惟有微風吹在多葉的柳枝上,拂拂的響。而這時作系戀我們,而且能集合起我們各個人的思想在一處的,獨有隔不幾分鐘便連續響的炮聲。

  我們一同走上西南角的土山上去,嗅得滿山上浮散的刺槐的花香,甜淨而刺激。我們便安然的坐在土山的坡上,在無寥中四下眺望。

  哦!好空明的月色啊!迷離而疏散的房屋,沿岸的垂柳,遠處閃爍的燈火,沸沸洋洋的人聲中,雜著的汽車音響,我一手扶了一顆丁香樹,卻無目的而恍惚的往西南角看去。

  一條尾寬頭狹如電光,又如匹練的火光,由東南面射至空際。且能按照了方向,四下探照,我驚疑般地注視!

  「公使館界內的探視燈的試練」,D愀然說:我也頓時想起昨天報上登的新聞,便不言語。

  奇異而極明的光,由南方起,在空中輪轉,直而似乎圓圈般地射遍了全城。而光的發射處,則在原處。即時耀得空中通明,沒有一刻鐘的工夫,長而明亮的光,便漸漸收了下去。

  久已沉靜的D,青年的D友便道:

  「戰爭呵!是魔鬼;也是洗刷污穢的暴雨!我們心中只感到死的骸骨露曬,或被鷹與狗食去的形狀,與他們的母妻,以及他們的有關係的人哭聲與怨詛!我們又有何等說法?空有科學發明力量的探視燈,何嘗絲毫照透人們的痛苦的內幕?」

  「小孩子話!……過於幼稚與熱血了!……」B頗有教訓口吻的說。

  ……青年的D,只有在口中的音,尚沒曾說出。B又繼續道,「人們的痛苦,何嘗只在炮聲隆隆地戰爭之一刹那,每天,每一小時,能說人們不在戰爭之線以內嗎?非炮火,非刀傷的痛苦,卻有時還要深重,還要鋒利,惡毒,與難以恢復呢!……人們生來即在痛苦的淵裡,血跳的靈魂,仿佛每天在一無所有的世界上跳舞!你只有知道炮火下的痛苦,我呢,以為或者也可以說是解決痛苦的方術!……」

  好說的D友,不答覆他,我聽了他這段過度使人驚駭而又可深信的話,不禁使我起了一重深切的感激,在我心中衝撞!只有對著潔白的月光,如同對了一個雪白的死屍的面目一般地冷酷而慘厲!

  D不能複忍了,向B逼緊一步問道:「你只是好說些高蹈不著實際的話,但人間既無處無時而不在彼此的惡戰中,又自有生以來,便墜入痛苦之淵裡,那末,當用何種力量,……去拯救!……去將人們由痛苦中扶起?……」

  「用,……我想……」B方搔著頭上的短髮,遲回地要往下說去。

  接連著聲響最大而最近的炮聲,響了一大陣,便把B的話隔斷了!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三日於北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