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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談


  人們的思想,是最奇異而不可索解的。我嘗想當一個人坐在清靜的地方,湖邊舟上,或在綠綠的山峰下的樹蔭中讀書的時候。固然,那時內在的思想,多半是虛渺的沉靜的,與平波之流,及野草的芳香一樣的安閒。然而正當我們記起了,或突然的預想起,什麼戀愛、恐怖與歡喜的事情,便不覺得受一種平空的衝擊!忽然興起由思想引起的感情,無論是悲哀,還是快慰,但總覺得使我們的心身,變了常態。這種興感,是一種天然的興感,是埋伏在人們的心靈深處的一種秘密,是真誠思想的反應。

  因此,我想到人們思想的奇異,使我自然的記憶到過去的一段談話。這段談話,使我的思想上,有永遠磨洗不去的鐫痕。偶然的想起,便很迅捷的使我的心身變了常態。這的確是種天然的興感。所以我從不想記出,免得我常常看見。但越想將它埋在我的心中,卻越覺得心潮沸騰,使我不安!

  「戰爭是最有興味的事。誠然,在我們也感到慘酷,疲勞,無味,不過日子久了,反容易使神經麻痹,沒有什麼異常的感覺。槍彈與火光,血與刺傷的肉體,與肉砧上的屠刀的刲割,以及豬羊的剝皮,赤的血同牲畜已死而肉顫的景象,也沒甚大的區別。……」他是個三十余歲的壯年的軍官,正在某師充任連長。胖胖的身體,面上有很顯明而剛強的肉紋,上唇有黑色的短髭。他正在一把籐椅上搖著扇子這樣說。

  正是酷熱的夏日的黃昏,屋子裡的電燈,慘白色的明光,映得人們的面上汗珠一顆顆的放明亮。屋子裡的四五個人,多半是年紀大些的,比我稍年輕的尚有一位二十歲的學生。

  我們正說到近年來各地土匪的事蹟,說他們的勇武,厲害,和平民的受害。又說到兵難制匪的緣故。那時我們彼此談著,都覺得有很大的趣味,與綿遠的感傷。人人精神充實的中止不住這個論題的談鋒。後來那位久經戰陣的連長,突然的這樣說。當他說了這一段未完的話,平白地使我們都十分驚疑!一面也添上一些思想。「什麼是戰爭?……怕我們都沒有經驗吧!……」我想這都是當時我們在同時所共起的疑問。

  有一位四十多歲,作過陪審員的老先生,聽了連長所說的話,便直楞著眼望他。自然,他渴望的眼睛裡,表示出追問與請求的意思來。我們卻靜靜地都沒得言語。滴答滴答的鐘擺響著,大約有十分鐘的工夫,壯年的連長,也沒等別人再催他說,便道:「記憶是最好不過的東西。我現在想起在沂南剿匪的事實,如演戰爭的電影一樣。……」

  「哦!在沂南嗎?……民國七年的,……」作陪審的老先生翹著手指說。

  「自然,就是七年的那回事,好厲害的剿匪!……我們幾乎沒累死!然我敢說那次若不是弟兄們出力,恐怕有場大的糜爛,……他們的計劃很大哩。想用包圍法突出嶧、兗一帶的群山,分軍西北下來,要占……」

  他正待接續著往下說去,在他身後有位青年學生,正自端起茶杯,便重複放下道:「他們很有大的計謀啊!」

  「咦!你不要小看他們是烏合的呀,他們也有軍師,——或者說參謀吧,原是個某縣的財主,投在他們裡邊,給他們作智多星呢。……當時我們的弟兄們,合起來即有三四千人,分了幾大分隊,又零星的分成小隊,同土匪們在沂南相連的那幾個縣裡的群山中,來回相戰。……幾個月呀!……說起來,苦得很!什麼皮靴,軍衣,哪能夠同現在街市上走著的士兵那樣整齊。我們差不多將軍衣橫束在腰裡,那山中的路,還能穿皮靴嗎?這也不過是裝飾品,哪能與尖的石子相抵抗呢?都穿著草鞋,用蒲草編成的,幾乎一天得換去一雙。誰的腿部,不腫得流血呢!那真算吃苦不少!所到的地方,人民都走得不知去向。山中的村莊,都似每天有禍事降臨的一般驚慌!……哦!慘酷的景況,令我想起,也不覺得奇怪!有一次,我們一小隊有三十多個弟兄們,由一個村子裡追出一群匪來。他們在村子的木柵和土牆邊,同我們互相射擊了幾次,後來便一面戰著,一面急急的退出,我們也火速的追了下去。村外便是婉蜒而錯亂的山崗。他們都跑下去,在一條寬的澗裡,回頭反射。子彈嗤嗤的在山中潔淨的空氣裡穿過。他們走山道的能力,委實令人欽佩!到後來,僅僅還有三個匪,在我們槍彈可及的路上飛跑。我們這面的弟兄們,都一齊放著排槍,喊著他們投降。正自追著,一陣子槍聲中,遠遠地看見有一個倒在地下。及至我們追到前面,那兩個早已沒有影子,……可憐!這個黑臉布服的漢子,已經遍身是血跡。他腰裡紮著厚布縫成的板帶,解下來看,槍彈的痕,如蜜蜂的窠一般的密。奇怪!他腰部卻沒著傷,只是末後脛上著了槍彈,方才走不動。可惜另外兩個積惡的匪,竟被他們跑去。那兩個在一月以前,曾殺過一些鄉間的人民,當地的人民,提起來都非常憤恨。這次竟使他們逃去。但這個幼稚而無知的匪,我們卻也不能將他放去。當夜將他帶回,即送他起身(即殺)了!我那會很精細的看他,他也含含糊糊的沒有害怕的顏色!也沒有分辯的話說。……」

  「哦!不愧為好漢!」這時這裡的主人,插上這麼一句。他是四十多歲,一個善良而溫和的紳士。

  「呵呵!好漢嗎?果然,……」連長轉了微笑的面色,扯長他的口音道:「什麼好漢?直截是一個無識,無感覺,且無思想的生物呢!咳!匪人裡這等人可也不少。……」

  「你們殺死這些人,槍斃?還是用,……」我久已沒的話說,卻無意中發出這一個人想不到的問題。

  「兩樣都有罷!多半是用槍斃。但太多了,太多了,還是用刀的便利。一回十幾個人,誰耐煩去個個的扳幾發子彈呢!隊裡弟兄們,差不多都有厚背寬鋒的刀,作砍首的器具。可怕啊!有時竟用了一回鍘刀!因為那時,營裡剛打成一把鍘草的鋼鍘,有五寸多寬,鋒利的使人看著有些膽怯!恰好捉到幾個匪人,我們的弟兄們,竟自觸起了這種奇想,一連將鍘刀,很沉重的舉起,便如切瓜的迅速,完結了他們。一個一個的頭,多半帶著灰塵積滿的長髮,與鐵色可怖的面色,滾到地上,幾個身子,都砰砰地向後倒。……」

  他說到這幾句,搖頭歎了一口深長的氣!而那幾位也都楞楞地望著他。我驟然間起了一種慘淡的恐怖,仿佛在目前,便是這個醜惡與奇慘的殺場。也不知怎樣的,便覺著胸中幾乎要嘔了出來。少住一會,那位老先生咳聲道:

  「呀!……呀!……哈!……」便沒得再往下說去。

  連長也不急於再往下說,卻燃起一支煙,銜在嘴裡慢慢地噴出白色濃厚的煙來。一連吸了幾口,就又道:「……你們以為這便是可驚奇與恐怖的事嗎?多呢!我們小的時候,閱小說,嘗見有吃活人心的故事,以及舊戲上《蝴蝶夢》有要將活人腦子可治病的說法。其實也沒有希奇,久經戰事的兵士,誰不曾挖過死屍,剛死的死屍,變相的生人的心!……」

  「哦!……有這等事!」青年學生,陡然立了起來。

  「的確!我見過的多呢。當兵士們斃人的時候,都帶著尖刃的短刀。往往屍骸剛倒在地上,便爭著去從死骸的腹上刺開,用手取他的心,……為什麼呢?不知從哪時傳的方子,說可以治病,吃了以後能壯膽氣,更可不怕有殺人的事!……唉!……唉!鮮紅如豬羊的心一樣,只是略圓些,放在案上還躍動呢!多半還有血花蒸發的熱氣。……將他曝幹了,藏著配在藥裡,或者就行吃下去,在生人的腹裡。是殘忍的事嗎?……那有什麼更好的法子?有一次,在一個荒涼而遠僻的縣城裡,捉到幾個久於劫掠的匪人。哪還用什麼費力的審訊,就在城西門舉行了,……畏葸怯懦的縣長,——他是四十多歲的忠厚人。他穿著絲制的夾袍,剛出城門,便不住的向我拱手道:『和甫,……甫,這事託付了你了!……託付……』他就遠遠的立住。我在草地的廣場上,督隊彈壓著,卻引得有幾百人們聚攏來看,看熱鬧嗎?或是出於好奇的心理。我們的兵士們,立成一個圓圈。五六個待死的囚犯,就中只有一個的頭,低垂下來。有幾個紅筋突出的額角上,及他們含有蔑視與不屑的神情的眼光裡,露出將死的最後的表示。然卻不是服從的,乞憐的表示。我回頭看那位忠厚的縣長,老遠的立在城門的前面,來往踱步,時而抬頭望望這邊,即迅速的低下。……一,……二,……三,……三的口令下後,接連一陣子槍聲,看的人們,都擁擠的往後退去,但不多時,又重複聚攏來。死骸倒在血泊裡,他們的眼光,還有閃的餘光!突然有幾個兵士,丟下槍,從懷裡掏出幾隻明晃晃的短刀來,很踴躍而歡呼的往前跑去,……自然,我曉得什麼事要發生了!便用嚴重而和懇的口令止住道:『他們亦是人呀!死了,……他們任有如何重大的罪惡,消滅了!不要太過於殘暴!……』也好,兵士們就暫且止住,我就命人去掩埋。……但到底有什麼益處,反正他們會將死骸們從薄蓋的土裡找出,……」

  我們聽這些話,都像受很重大的打擊一般的沉重,在我們的心裡。

  他卻越談得起勁,便很興奮的續道:「什麼事都從習慣來啊!記得十幾歲時,在鄉下的茶棚裡,聽撚著灰色長胡的老人們,談起長毛的亂事來。怎麼將小孩用矛尖挑著,喊小娃子的故事,便嚇得躲在婦女們的身後,那時我雖不知道亂黨與殺戮的厲害,但矛尖的鋒利,的確我曾見過。也知肉體著在鐵刃上的痛苦。這等經驗的意識,當著童年時代,時時在我恐怖的幻想中活動。誰想我現在竟自親歷了不可計算的次數!咳!誰也不是生命的支配者!誰也不能預知自己將來活動在狹窄的生命之途上特異的命運!劊子手與他們刀下的目的物,還不是一樣的,是不幸的人啊!……我同狂野的弟兄們,也是人們的一個小隊伍!不過勢力,奇異的勢力,卻不自覺的罩在我們身上,即如伏黑子,……哦!……」

  紳士由他和善而畏懼的口角的肉紋邊,囁嚅著道:「是,……是的,伏黑子是那年他們的首領啊!也可謂一時的草莽英雄,……草莽英雄。」

  連長微笑道:「左不過一個人罷了!實在他的軀體,面容,瘦弱委瑣得比一個很平常的人還不如。沒有四尺高吧,滿臉上黑色的皮素,和炭質沒有什麼差異。然而當時那年,他領著幾千的健兒,卻也得意了些時候。他所領的人走一處,我們也在後追著到一處。靠近沂南的山陵,大約都有他們和我們的足跡。有時在狹的平原,或鄉村的堡寨裡,打幾次仗。他們的槍固然不一律,然子彈也豐富哩。……還是先說伏黑子,終究他被捉得到,而且捉到的地方,使他更無處可跑。……」

  「在哪裡捉得到呢?」急性的青年學生這樣問。

  「那可真是巧妙,且有興趣。」連長用右手舉起在頭上,重落到膝下道:「在山洞裡,在極高而峻險的山洞裡。洞全埋在山峰的高處。洞的入口,卻在一個大的石岩下的枯草堆裡。雖是當鷹正在覓食物的時候,在天上飛遊,也難於看得清楚。這個洞原是山中的滴水的泉子,經過悠久的年代,水泉早已絕了,而在山腹裡,卻漏成這個大洞。洞的深度,同山的高度差的有限。洞中都是鵝卵大的碎石子。設如你不走得謹慎,或蜿蜒著便將你的身子在洞中跌碎。這天然無人蹤的洞窟,卻早為伏黑子發現了。他或者知道他有危險的一天,他預先秘密的將這個洞窟的內部修理了。洞的下面,也存儲了些食品。果然,有用洞來藏身的一天。……我們怎麼找得到呢?他何以肯往這個洞窟裡走?……」他說到這裡,卻沒曾一直的往下陳述。我們在他談話中斷的時候,各自尋思到底是怎麼找到?這奇怪而神秘的洞窟。我卻想那些群山無際的中間,必是像很美麗而偉大的一幅圖畫呢。連長不停的揮他那把長股的大紙扇,急促地喝那杯中的冷茶。他照著門外的一簇夜開的美人蕉,凝視著,似是在那裡避了我們渴想聽他說話的眼光,借著門外的靜物,來統整他的思想一樣。他說話住下以後,我們都覺得黃昏以後的熱氣,又刻不可耐。扇子便時時地扇動起來。忽然微微的南風,從鐵絲紗的窗格裡透過,連長將扇子一拍道:「好涼快的晚風!這晚上使我非常的愉快!或者因為說起舊日的記憶來。回想到那個十月的天氣?在山中追逐土匪的艱難與煩苦,簡直在人世間,顯然有天堂地獄的區別。天氣已經有些冷了,在短的日子裡,只是盡力的躡著他們的足跡,在山中跑。其實我們合起來,也有幾千的兵士,都散於各有匪跡的縣裡,分路截堵。所以緊追在兩千多人的匪群後面的,止有我們兩個中隊。各有三四百人。後來伏黑子屢次交鋒不過,便想走出沂南一帶的群山,另想大舉呢。但我們這一中隊,卻日夜不舍地在後面窮追。每天大約總有七八十裡的山程吧,有時爬山啊,或者只走二三十裡的遠。可憐的弟兄們,那個足底下不是紅腫,或是破裂呢?同匪群前後相隔,也不過四十裡的距離。有時與別的分隊相遇,便遠遠地四面包圍住亂打一陣,土匪便死去多少的人。然兵士一面,受傷的一樣也不少。那時我們受了總司令的嚴厲的命令,要力行窮追,不可使他們再沖出這一帶群山去。因為若使他們再佔據了好的地勢與糧糗,可更費力了!……自從葛家寨一個劇烈的戰爭以後,土匪的大隊已減去了三分之一,然還有約兩千人合在一起,在山中跑。我領的一中隊,也用極速在後面追。山道的崎嶇與險峻,以及山中各小村落的糧食的缺乏,使我們同匪群,共嘗盡了人間的辛苦!……有一夜裡,我們在一個大山的後面的土堡裡住下,這天已經走過七十裡的山路,仍望不見前面的人影。兵士們委實都饑餓與疲倦的不堪!堡中也沒有幾十家人家,東西更沒得吃,只胡亂地弄些乾糧充饑。我們都宿在人家的破屋子裡,屋頂的茅草,都已揭破。在黃昏時候,看得見秋夜晶明而燦然的星光,由屋頂穿下。山中的夜氣,使人格外發生顫慄的感覺。我在馬背上顫頓了一天,況且這許多日子的苦勞,說也說不盡,躺在木板的草薦上,——這還是較好的臥具,如昏過去的一般。至於兵士們,走了這許多日的山道,更是不可形容的疲倦與煩苦了!那時大約在晚上八點鐘。我歇了許久,雖然覺得身子疼楚的不堪,反而再睡不著了。忽然如閃光的迅速似的,在我的腦中發現了一個新的計劃,便由木板上一躍而起。叫他們——兵士——今夜須趕早起早,第一個目的,要在明天日出以前,須與匪人作最後的劇戰。那末,我們這場苦,也可以吃到盡頭。兵士們也于疲勞中現出希望的顏色。……

  「半夜的冷風,從四面的峰崗上吹來,使人在馬上都坐不住。我們約在三點鐘的時候,便鼓起一時興奮的勇氣,都緊急地走去。但聽見梯拖梯拖的草鞋,踏在碎石子上的聲音,但看見各人肩上的槍刺,在漫黑的山谷裡閃閃作光。我的馬在隊的中央,也聽不出馬蹄的特異的聲音來。星光照著人人模糊的面孔上,微微現一層白色,原來罩的是一層霜痕。空中的星河,斜臥在眨眼的星光下,我們更不能分出哪是所往的方向?只是借著星河的方向作指引。幾百人都不言語,間或在冷冽與沉寂的空氣裡有幾聲噓氣的歎聲。這樣的走,……走,迅速的走了,有兩個多鐘頭吧,我們已攀上高峻的山峰。在朦朧中,回望我們從來的一條極狹的長穀,似一條線一般,曲曲的埋在脟明的夜氣中。那條穀非一人單行,是不能通過的。兩面全是峻削的峭壁,我們用盡力氣,按次地爬登群山的極頂。當我們未入穀口的時候,到一個山堡裡,問那些守夜的農人,知道我們半夜的疾走,竟已超過了土匪們所住宿的地方。我們以為有成功的把握了!我們更不須去回頭迎擊他們。我們知道他們在一早要趕過這個極高的山峰,這是在我們戰程中第一個險要地方。於是我們在兩面峭壁的山岩上,有草木的掩蔽處佈置了。……幾枝機關槍,安放在那裡。我們的幾百人,散成一個半圓形的線,在山岩的周圍,遠遠地隔開,靜立住。」

  「哦!周密與詳妙的佈置!」陪審的老人贊道。

  「卻也巧極了,這也可說是天與的機會!……那破曉以前的秋色美麗而沉靜。山頭的草木,都似蒙在霧裡一般看不清楚。往山下望去,只有密密的朝雲,將大地罩住。惟有穀口的曲線,從山上看下去還看得清楚。何等奇異的一種經驗!我們都同石像般立在高高的山岩上,瞧著這綿延無窮,埋在迷濛的朝氣中的群山。卻有幾百個待獵的生物,在這上面預備著,我忽然感想到,我們被大自然輕侮的呆視著,是多麼的渺小啊!……正在我思想的時候,一個兵士從我身旁走過,鄭重地道:『看啊!……』我不覺得周身的神經,起了一種不可言喻的震顫!我知道將要有什麼事在眼前發生了!我稍微停了一停我的呼吸,用望遠鏡向山下看去。唉!谷中的黑影,簡直如陰雨前的螞蟻一般的不可清數!他們正在活動著。一個善良而悲憫的感動,在我那片時的心中想:我們的槍彈,早已渴想著吮你們的血了!夥伴們,命運的影子,在你們頭上打幌哩!但,……時間的急迫,容我尋思嗎?職務上的命令容得我生悲憫嗎?人類原就是如此的!……於是我在緊咬的牙關中,發出了準備的命令!……時候到了,無量數蠕蠕而動的黑影,已經出了長狹的穀口,往山上的修徑上走來。先是一聲的迸裂的機關槍,從山岩上,火光四射的往下射去,接連幾百枝槍聲,都如爆竹一般的,震裂開山中肅靜的空氣。機關槍是何等的厲害!幾百枝合起來,連續的聲音,使人幾乎站立不住!硝彈的氣味,彌漫了山谷,更看不清山谷下的人們,正自怎樣?這時哪容得有思想的餘地!……日光的紺紫色的光線,從薄雲裡射到峰巔,看見了穀中的人們,躺得遍地都是。其餘的只在山隙與石堆中亂攛。槍聲不住的響,一直到了日光遍照全山,我們還靜立著原處,不曾一動,也不曾有一個人著了火彈的傷痕。而山下卻也沉靜了!的確,在光明與爽潔的日光下,我們得了這個奇異的勝利!……」

  「到底土匪死了多少?……」陪審先生又急促的問。

  「還逃去有幾百人吧,然他們的隊伍,從此一仗,便星散了。死骸的血,在冷的石堆上,都成了紫色,如被了紫色的新衣一樣。獰惡與威厲的死屍的面目,什麼樣子的都有。好在在大的山中,千百的骸骨,也不見得怎麼多!……有的受傷很重的,血痕汩汩地,從他們的腹部,或面上流出,片斷的皮肉與腸子,在外面露出,也沒人看他。或者遇見看不過的兵士,一槍刺就結果了!還算幸福呢!……」

  他一氣說了這大套的話,卻毫不見得有疲倦的情形,想來和半夜在山峰上,是一樣有特別的刺激精神!我們幾個人,知道這段談話將終止了!各人靜靜地尋思著,雖慘厲與恐怖占住我們的心念,卻也以為很新鮮,而有濃厚的刺激的興味!連長又收束他的話道:「後來伏黑子又收合他們的散隊,和我們戰過一次,便只剩了三個人。末後,就在山洞中捉住。因為我們又遇見別一分隊的士兵,我們卻早曉得那個洞,是他最後的窟穴。……還有一樁有趣的事,就在追他們時,我們在山中的石上,捉到一個十五六歲的青年。穿著紅綠的衣服。經我審問之後,才知道伏黑子專擄了些童子,作他的伺候的僕役,給他肩著許多用品,因為被追逐的疲乏了,這個青年便睡在那裡呢!……」

  「有趣!……怪……」紳士用白的手指,撫著下頷說。別人多是用驚歎的口氣,表示出疑訝的意思與感動來!

  我也更無處著想,只是連長所說的話,永遠,永遠,記在我心裡,任什麼時候,都能記得清楚。

  夏夜的微風,從窗外吹進夜合花的甜美與馨香的氣味來。似乎我們從嗅覺裡又換了一種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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