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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愛


  我未曾提筆,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心裡兀是突突的跳個不住,仿佛是有點無從下筆的一般,便想將這段小說撇開,不去惹大家的哀感。後來,想了想,在現在這種萬惡的社會裡,竟然有這兩個愛性純潔的兒女,真所謂暮鼓晨鐘,喚醒迷夢不少!我若不把他寫了出來,不要說不教世人明白愛情的真詮,和男女關防嚴密的罪惡,就是對於死去的露薇姑娘,也覺得一百二十分對不起他。想到這裡,我便不敢藏拙,將這段海枯石爛的哀史,原原委委敘說出來。我不知稍有情感的人看了,生一番什麼思想,下一個什麼判斷,只是可愧我沒有文學上的藝術,作的有些唐突,說的不能盡致罷了。

  看這篇小說的人,要知道這卻是一段確確實實的事實。是我的朋友徐彥之告訴我的,絕非憑空杜撰向壁虛造的可比。所以,我雖描寫的不好,可是希望大家去誠心誠意的去詳細看過一遍。若是要僅僅當作茶餘酒後的消遣,高談闊論的資料,那麼我可以大膽說一句「罪過,罪過。」

  一

  有一天是三月將盡的傍晚,在北京東安市場的院子裡,幾棵柳樹都已吐出金黃的嫩葉子,水池裡清流回漩,伴著幾尾游魚兒上下唼喋,映著半明不明的電燈,另是一番清新的景象。院子裡有些花兒,卻個個含蕾未放,被一陣陣晚風吹著,時而有些香氣送到來逛的人鼻觀裡,似乎比市場裡頭陳設的香水、香皂的氣味,更是不同。

  這時市場的門內門外,人聲嘈雜,擁擠不堪,實在熱鬧的利害。然而這些人卻被院子中天然景物看見了,倒自好笑,幾棵柳樹站在人的上面,搖著細細的腰兒,放著長長的眉黛,仿佛一種得意的寵兒說:「你們這些人來來往往都是作什麼呢?」

  正在這個當兒,市場門口走進了一大群人來。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咕咕呱呱的說笑個不了,把個門口來已是塞滿了。內中有個十五六歲的學生,穿著深灰色的學校制服,提了一個錢袋,也被些人夾在中間向門裡走來。恰巧裡面也走出一群人來,內中卻有好些婦女,這不問而知是遊逛完了,或是買了什物要回家去了。你想,一個市場門有多寬大,有一群人走進來已是不甚寬綽,更加對面又走出來一些,自然就更形擁塞了。且說內中穿制服的這個青年學生,臉上似乎非常煩悶,一步步低著頭挾著走去,無意中卻與人撞了一下。抬頭一看,啊!原來那個人是一個女子,無意中卻撞了他,那個女子,也微微抬起頭來看看。這邊穿制服的學生,一看是個女子,便不好意思說話。因為自己不留心撞了人家,要說句道歉的話,一見是個女子,臉上紅了一紅,便不覺得將到舌尖上的話,又無端的咽下去了。這時,一邊向外走向裡去的人,如潮水似的,轉眼的空兒,那女子就不見了,他自己已是走到市場以內去了。想想今天偶爾出來逛逛,偏偏遇見這些人,又冒冒失失將人撞了一下,心裡有點不快。一面又想到那個撞著的女子身體很瘦弱,穿的仿佛是個女學生,或者他知道我不是有意,就不怪見我呢。

  你道這個少年學生他姓甚麼呢?原來他卻是一個四川省的世家子弟,他姓黃,名字叫作純生。他父親在四川住家,因命他出來上學,便將他交付與他的一個義父。他義父是誰?當著那時真合看小說書上所說的大大有名的人物,原來就是民國二年時候的許偉一呢。純生自從跟著許偉一到了北京以後,眨眨眼的光陰,離他故鄉已是過了兩個年頭。這時他正是十六歲,便在一個中學校裡讀書。他的義父待承他卻也沒有什麼,不過是有點嚴厲罷了。純生呢,天性卻甚純厚,說話念書都很循規蹈矩。雖說常在這首都萬惡之區,卻絲毫沒染沾一點紈絝子弟、浮薄青年的習氣。平日只知道上學校裡讀書用功,下課以後,便回到他義父家中,所以,他的同學中見他,便呼之為書呆子呢。有些看點中國小說,自詡聰明的學生,便說純生成日裡要從書攤裡找出個顏如玉來呢。說的大家格外來一陣說笑。純生不覺得臉色上添一層紅暈,待要分辯幾句,他那些同學,便夾七夾八的拿他來開心,他便更是沒的回答,抽個空便挾書包來跑了。你想現在中學裡那些年少子弟,像純生這樣的不是少有嗎。所以他在校裡竟沒有可以十分相好的朋友。

  自從逛市場的這一天過後,又是好幾個禮拜,說也奇怪,純生無意中卻起了一個疑問。為什麼呢?因為這幾個禮拜中,在早上赴校上課的時候,或是夕陽將落由學校回家的時候,往往在馬路中碰見,那天晚上在市場中撞了的那個女學生。這時,純生才明白他所猜的果然不錯。後來常常在早晚時候一去一回的碰見,純生便知道這女學生的學校,想來也在左近,和他走這一條路了。不過為什麼從前總是不看見,這以後卻時時碰見呢?他被這個疑問迷悶了幾天,卻鬥的回想過來,原來以前不認識是他罷了。

  從此以後,純生在路上,似乎無意中添了一個精神的伴侶。一經走過那條路上,同行的伴侶自然也就一步一步的走來,他便覺得非常愉快。以為從前誤撞了人家,這時偏偏在路上常常遇見,或者可以無形中致我的這一點歉仄呢。這真是純生的一點癡想!然而他不過是個十六歲的純潔少年呢。

  初夏的天氣,陰晴不定,一天早上半空中來了點微雲,卻漸展漸大,不一會把被金色耀著的蔚藍天色,織成烏黑了。絲絲的細雨夾著淩晨的冷風,便醞釀成熟梅的節候。馬路中間有些塵沙,著了雨便成了泥淖。在早上雖是行人不多,但是那勞動的工人,上街的菜傭,都已赤著光腳,在泥水中走個不了。半晌,有輛汽車走來,的聲中,含著雨氣,格外的沉悶不揚。正在這時,從東面來了一輛人力車,一個挽著褲管的少年車夫,如飛的一般跑來。走到馬路中心,忽然磕訇一聲。原來這個車夫,冒冒失失的跑來,卻將對面來的人力車來碰壞了一個玻璃燈。這時兩個車子便都停了。你想一個窮苦的車夫,好容易租了一輛車子,卻教人給碰壞了一個玻璃燈,他如何賠的起?便同這個車夫爭吵起來。偏偏這個車夫,也是白賠不了,兩個人自然都不和讓。便為了這一點生活力上就打起架來。馬路中披著雨衣的巡警,也就走來。這時兩個坐車的人,免不了揭開油簾來瞧瞧怎麼了結。照這樣嚷下去,不把正事耽擱下了麼?兩個簾子同時揭開,無意中兩面卻是似曾相識,咦,原是從東來的車子上坐著黃純生,那個車子便是那位女學生坐著。兩個人雖未曾說過一句話,卻彼此相見已非一日了。純生便從衣袋裡掏出一元錢來,遞給那個車夫說:「你們兩人不必爭吵,我的車子既是碰壞了你的燈,可以將這元錢拿去,修理修理罷。」那個車夫正在心急的不得了,得了這個報價,便千歡萬喜謝了一聲,拉起車來走了。霎時,從雨絲迷濛中就看不見。這邊純生的車也走了。這個車夫卻還咕咕嚷嚷道:「便宜這小夥子呢。」

  二

  又過了幾日,純生散課以後,坐在家裡書房中看了幾張新聞紙,忽然想起一樁事來,便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單子來,塞在衣袋裡,披上一件長衫,便一直到了琉璃廠商務印書館,將單子遞給館中,說要配好這幾種書。書館的夥計,找了半晌,好容易配齊,便將書來用紙包好。純生剛在數錢,冷不防,身後有個女子的聲音道:「你們這裡可有《少年模範》嗎?」純生又接著聽見給他包書的夥計道:「對不起,這只有一冊,卻被這位先生買好了呢。可巧沒有第二冊了。」純生也無意回過頭來一看,原來又遇見那位不知名姓的女學生了。純生便將自己書向櫃檯一擱,說:「正好,我這是為一個朋友托我買的,原不必急於需要,可以讓給你罷。」說完便將自己應交的書價交付,竟自走了。走過琉璃廠沒有幾步,忽然聽得身後有些輕微的聲音道:「請住下,請住下。」純生回身一看,卻是那個女學生也走上來了。女學生站住道:「謝謝!你竟將這本書讓我,我也不便卻辭了。數次的對不起,還請你統統原鑒罷。」純生也免不少說幾句客氣話。女學生便接著問他在什麼地方住,與他的名姓,純生也老老實實告訴給他。女學生道:「啊,你原是那裡!我姓艾,號是露薇,同我母親由江西來北京已是好幾年了。我家住在二十號路八號,你有閑可以到我們家裡玩去。我本想到你府上去道一道我的感謝,但是你們家裡現在那樣聲勢煊赫,況且我一個女生去也怕人家無端說閒話,不比我家幽閒,我母親也願意見客呢。」純生便唯唯的答應了,這時也幾乎沒句話說,連照應的話也找不出一句來,眼送著露薇從芊芊的草地上挾著書冊走了過去,他卻慢慢地走回家去。

  第二天恰巧是個星期日,純生吃過中飯以後,便獨自在書房院子裡,走來走去打旋磨呢。心裡躊躇了半天,昨天那個女學生告訴我上她家去,是去還是不去呢?心裡如同吊桶似的,上下個不住。末後,他決定去赴約。因為他看這個艾露薇絕不像他那些同學,是專門挖苦人的,看她還有點真實,也不是高傲,也不是膚薄,她的態度,似比著自己學問還高上幾倍,何不去找她談談呢?想到這裡,便不知不覺踱出了大門。一路上走著,一面打點到那裡怎麼說話,卻不要再冒冒失失的被人家笑話呢。又一般想,倘若她家有些哥哥弟弟,也同我那些同學一般,卻怎樣對付呢?這樣想著,不二刻鐘的功夫,卻轉入二十號路。他便將衣上的沙土用手拍拍了幾遍,雖還是小孩子,卻有點正其衣冠尊其瞻視的樣子,他便沿著街頭的門牌,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數去。果然在一個堆石雕花的門簷下,有八號的牌子。兩扇藍色起線的樣式門,卻緊緊的閉著,門的一邊寫著江西艾寓的木牌,四個黑字,卻極秀逸。純生這時也不暇細看,用力將門敲了幾下,門便聞的聲開了。門裡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向純生打量了一回,說:「你找誰呀?」純生冷不防有這一問,一時說不出來。老人不覺撚著髭兒笑了笑道:「那麼你姓甚麼呀?」純生便道,「我姓黃哩,我是黃純生。咦,我卻忘了名片呢。」老人一聽便道:「對了,對了,你不說名字,我也猜著八九。我的太太、姑娘,卻早已吩咐明白了。我正候著你呢。」於是老人進去不到二分鐘的時候,露薇姑娘早已盈盈的走了出來,純生看她穿著灰青色的單衫,小花淡黃色的綢褲,梳著兩個髻兒,額前的短髮蓬鬆不理,迎著風卻飄拂個不住。一見了純生便彼此說了兩三句話,露薇在前邊引著路,一直的到她母親房內。純生一邊走著,一邊卻留心看那院中的陳設,一進大門卻是一帶竹子編的籬笆,繞著一個水池子成了個圓圈。籬笆中栽些秋羅、鳳仙、夜來香各種的花草,微微的放些香味兒。在這個空氣清新的院子裡,轉過一個白色的屏門,又有個小小的院落。北面二間鑲著一色玻璃的屋子,便是露薇她母親的住房。這時正是夏日,院子中搭了個天蓬,天蓬外有兩棵梧桐樹,樹下的陰影,卻將滿院子的花草都遮蓋了;天蓬下放著幾盆希奇的花兒,間著幾把籐椅,另有幾支小幾,安放些書籍報紙果品冰水在上。露薇這時剛將簾子掀起,簾影兒一動,純生便一步跨進來。便見一個四十歲的婦人,執著團蕉扇兒,站在中間,純生也就曉得這不是別人了。接著露薇進來,便說過了。原來露薇早將遇見純生的一切事,與讓書的事,都告訴與她母親。她母親卻也明達,也著實稱讚純生。所以這日一見,看他面目非常清秀,言語卻非常和藹,既不是那些輕浮少年的樣兒,又不是現在一知半解便狂妄的了不得的那些青年,所以,露薇的母親,見了純生,便曉得他是天性篤厚、受過教育的學生。也與他說說笑笑,喜歡的不得了。一回兒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以及他家裡有什麼人啦,在這裡想家啊?不一回兒,又問道他學校裡的功課,又張羅一些東西與他吃,純生卻也無可無不可的,坐了一回,老太太便與一個僕婦到廚房裡去了。露薇因那時沒的說話,便拾了一本雜誌在手裡看。她母親走了,她兀是看個不歇。純生便想著要回去了,便踱來踱去,看看露薇正在看的出神,又不好意思去喊他一聲。忽然從門外跑進一個黃花的小犬來,見了純生便哇哇的吠了兩聲,露薇方才放下書本,將犬來放出去。回過來道:「咦,我怎麼忘了有客住屋裡,竟自看起書來了。」純生道:「我看你看的高興,也不便驚問你,你看的到底是什麼書呢?」露薇一手將蓬鬆的發向上掠了一掠,笑著答道:「我哪能夠看什麼書,這是本女子雜誌,偶然沒事作,便借他來消遣消遣。正看一篇英國女士到中國來視察的遊記,上面帶著英文原文,我正在對照著,卻忘了你。」……說著,便笑的咽了回去。純生很詫異的問道:「你們英文想來比我們好了?」露薇也接著道:「你這話我實在有些不懂,我們女子學校,雖有英文,不過他們覺得女子認識這外國文,好像是格外不相宜似的,不但鐘點有限,就是教員,他也不肯請好一點的呢。難道我們反比你們就好了許多了不成?」純生兩支手搓著道:「我以為,你的記憶力要比我好些。」露薇又微笑道:「照你所說,我怎麼剛才忘了人卻看書呢?」這句話一說,純生也沒有情理可以回答,也就陪露薇笑了。露薇道:「你喜歡看書嗎?我可以領你到我的書房裡去參觀參觀,但須給我下一個批評哩。」純生道:「哎呀,我可不敢。我在校中人都說我是書呆子,怎麼你這樣聰明的人,竟教我批評你的書室?人家不來批評我就好了,何敢去說人的長短呢?」兩個人說笑著,走出北屋進了一個小小的用磨磚砌成的圓門,便到了露薇的書室。露薇一邊走著,又說道:「人家說你是書呆子,我偏喜歡,書呆子方能夠批評我。若是現在不是書呆子的人,我還不請你到這裡來呢。」純生道:「啊,原來你不以書呆子為不好嗎?那麼你才是真好的朋友啊。」露薇卻只是看著他微微的笑。

  純生一走進這兩間小小的屋子,陡覺得眼中一亮。屋裡卻是通著的,只於右面一個玻璃窗子下,安了五六扇小小紙糊雕座的屏風,便隔開了。屋的中間一大盆素心薰,有十幾枝箭竹,一入室子頓覺異香滿室。靠牆有兩個雕刻的女神像,鼓齊雙翼,真同天上的安琪兒一般。一排書架子裝滿了洋文書、中文書、古籍書,以及一切的雜誌報章之類,不勝其看。素白的壁上,疏疏落落掛幾幅中西的山水人物的書軸畫片,屏風上面有個炭畫片,卻就是露薇現在的小影,獨立在海濱上的礁石上,下面滾滾波濤翻騰不已。遠遠歸來的漁帆,卻方看得見影兒。下面橫寫一行字:「某年某月露薇自畫小影時年十八歲。」純生兀自呆呆的看的出神,露薇道:「見笑呢,實在畫的不像樣兒。我學了半年炭畫,便替自己造像起來,實是令人可笑呀。」純生回過頭來道:「你畫的好壞,我不知道。可憐我連這個樣的鉛筆畫,也不知怎樣的下手呢。我真是連批評畫的資格也沒有。」露薇道:「所以人家單單叫你為書呆子呢。」兩人在書房裡談了半晌,純生越發覺得露薇真可以作他的老師了。看看院子中的夕陽,影兒漸漸的淡了下來,一線的反光從街上玻璃映到露薇臉上。純生一看,道:「我來的時候已是不少,可以回去了。」露薇便道:「那麼,你可以再來玩呀。」兩個人回到露薇的母親房裡,又說了幾句話,純生就告辭了。老太太只是囑咐他有空兒再來,省得我同露薇在家裡也是怪悶人的。純生答應了,出來的時候,露薇一直送他至看他轉過了街角,然後才回去。

  三

  卻說自此以後,純生竟是添了一種新生活了,這種新生活,也可以說是他的新生命。為什麼呢?原來純生自從十來歲,便離了他親愛的父母兄弟,隨著他義父出來了數千里的道路。他義父又是個成日在外面的時候多,所以他在家的時候,家裡更沒有與他可以在一堆兒說說笑笑的人。他的同學吧,更不用說,多是合不攏來,也沒有真心去合他作個朋友的,反而拿他開心。所以,他更是不願意和他們打夥兒。有此一來,他成日裡除了上學校以外,便只是在自己書房裡院子裡盤旋。日子久了,便變成一個沉悶的性質,既不願和人家交往,也不願多管人家的事情。但是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都是這個樣子,自己也免不得有些煩厭。雖是如此,若是教他加入那些同學中去活潑活潑,他卻情願在沉悶的書房和院子裡,無言無語自己一個人,過這樣刻板的日子哩。忽然無故裡認識了這個艾露薇女士,她是一個極聰明極端重又是很愉快活潑的女兒,對於純生卻又很肫懇的去同他說話,同他研究些學問,你想純生能不引起他少年天然的純潔的思想來麼?所以因認識了露薇,便覺得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總是心裡快樂,沒些沉悶不足的樣子,對於學問,好似格外開了一條光明的道路。從前覺著很為難複雜的算術,少一用思,也可以得出來。記憶的事情,也格外容易明瞭。所以他說話啊,舉動啊,也活潑有興了許多。這種關係,也可謂一種很有趣的問題了。以後或是星期日,或者是沒事的時候,純生是不時的到露薇家裡。

  露薇的母親也很喜歡他來,露薇更是願意同他讀書咧,打球咧,一個清寂的家庭,自從純生去了以後,也另外顯得熱鬧了許多。有時,老太太便留他吃飯,純生倒也不客氣,就視同自己家裡一般,老太太常常道:「我們這裡就是少個男孩子,露薇比你大兩歲,你簡直可以當姊姊待他。你也自己實在一點,我們一樣在外邊作客,你沒有父母在這裡,我也沒有什麼親族在這邊同居,你薇姊更是清閒,你來了說笑一回,不強似同你那些傻同學一塊兒玩好嗎?」

  純生去的常了,看門的老人也不去進內通報,純生出入自由,真同自己的門戶似的。露薇也不像從前初見面時候的虛拘了,也沒有覺得純生是個外人,如此一來,所以他們更是親密了一層。這樣愉快的生涯,是容易過的。自從純生到露薇家去,已是過了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中,他們純潔愉快的日子,實在是人生少年中不可多得的。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於一種水平線上,平日裡起一種波紋,因有此波紋,便免不了起一點小小的洄漩。不過這種洄漩是越發能以助水平線的持平,雖是當時便因風動有點微波,及至風平波靜之時,水平線卻格外安穩了。就說到人間的友愛上,也是有這種例子呢。

  這日正是秋天的氣候,露薇由學校回來,看了幾篇書,便命他的僕婦在窗前替他梳頭。窗前新買了兩盆盛開的桂花,芬香撲鼻,不過有一株,是散落了許多金黃色的細蕊在簷下,一陣陣香氣從紗上透過來,和著室內焚著的一盒碎檀屑的香氣,相合起來,更是教人嗅著甜愛氤氳,真是別有趣味。露薇命僕婦將頭髮打開,幾乎從坐的小椅子上,垂到地下。那個伺候的僕婦,一梳一梳的梳著,一面說道:「姑娘的頭髮,真是多而且密。可惜你不能天天梳的好好的哩。」露薇正自用支鉛筆向桌上小冊中書字,就說道:「管他呢,橫豎還不至禿了。誰有工夫,長天大日裡,只是梳頭穿衣的忙咧。」僕婦道:「姑娘,像你自然不計較這些,但我頭一年雇給一個吳公館裡的姑娘,那可真是講究的。頭髮倒也不少,只是她卻一天得換一個樣子來梳。什麼堆雲髻啦,蟬翼髻啦,垂蝶髻啦,裁絲髻啦,成日裡只是為頭忙得不開交哩。」露薇笑了一笑道:「她們這些人,恐怕還不只是為頭忙呢。」僕婦也笑道:「可不是嗎?那些小姐們,真是比什麼人還忙……」僕婦的話還沒說完,簾前影兒一晃,卻是純生過來了。這一進來,便把僕婦的話來截住了。純生一走進來,臉上卻紅紅的,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不是平日來的時候那樣心平氣和的樣兒。露薇便讓他坐在東面一張小沙幾上,一面與他問答近日的事情。可也怪,純生只是呆呆的出神,往往說的話,同露薇問他的不對。露薇不免詫異起來,想他平日最是平靜的,怎麼這日忽然失了常度啊?便疑惑他或是受了什麼激刺,起了什麼恐懼,正自想著,尋思出幾句話來安慰他。這時僕婦已將露薇頭髮挽好,又拿了一盆水洗過手,純生只是呆呆的看著,也沒話說,露薇心裡卻很納悶,又很替他害怕。僕婦出去之後,露薇正在收拾屋子,偶爾看看純生,幾次想要說話似的,但只沒有說出來,一陣陣面紅耳赤,像是很羞愧的。這一來,露薇心頭上卻不住別別的亂跳,所以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對付他。過了半晌,露薇正自由壺中倒了杯香茗,還沒送到純生的坐前,卻見純生霍的站起來,吃吃的說了兩三句話。這幾句話就是怎麼愛她,又怎麼要求露薇愛他自己的些意思。不過,純生口舌原不是十分伶牙俐齒,更加上內愧於心,對著露薇清明安靜的面前,更是說的沒些規則。露薇聽到這裡,便拍的聲,將一個杯子擲在小幾子上,登時面上現出一種嚴肅的神氣,將彎彎的入鬢長眉緊緊的蹙著,只說出嗄個字來。用兩個剪水般的青瞳,向純生看了有十分鐘的功夫,說出幾句話來,道:「你……你這樣的莽撞,你……你不怕不為你留一個……似乎來侮辱我嗎?你呀,到我們家裡來也不是一天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嗎?……我以為這種話,必不是你憑空想出來的,你快快說出是誰的主意?不……的時候,再到我們這裡來,我可請巡警來哩!純生,……你心裡難過嗎?……你知道難過,便不給人算計一算計嗎?」……露薇說到後來這兩句,便一半兒哽咽在喉嚨裡,說不清楚。臉上顏色也變了,眼波中起了一對紅暈,身子也有些站立不住。純生沒頭沒腦平白裡沖出這幾句話來,卻惱了露薇。平日純生最是佩服他的,見他偶然有些不樂便引鬥著他一同兒笑咧玩咧。這回見露薇真生了氣,臉都煞白,自己心裡恍恍惚惚,不知怎樣是好,就連自己剛剛說的些話,也不知道是如何的意思。他已聽見露薇說是要不教他再來,再來還有什麼嚇他的話,早已羞愧害怕的不得了。這回真是一陣難過,恨不得地上有縫也想著鑽進去。便打算著將這事的根由,和盤托出,卻不知怎樣說法,心頭一酸,眼淚早已從眶中落了下來。低著頭兒,一聲也沒的言語,只是抽抽咽咽的哭起來了。兩個人對立了半天,卻一毫聲息也沒見,只聽見梳粧檯上放了一個小金鐘兒,的噠的噠的響個不住。

  後來露薇見純生竟成了個淚人兒,不覺得自己難過,一齊消去,臉上便和藹了許多。看看純生淚珠兒將臉前的馬褂濕了一大片,轉身過去,從衣架上取過一條白紡絲巾手帕,來放在純生面前。一邊說道:「你不用哭了,哭也能當了嗎?你快快將誰教給你這些混賬話說出來。不是你有意來糟蹋我,我也不管你了。不過你年紀也這麼大了,自己難道還不知道檢束嗎?還聽壞人的挑撥嗎?難道信不過我,卻信別人的話嗎?」這幾句話說出來,純生才仿佛得了恩赦一般,便嗚嗚唈唈、斷斷續續將他受了挑撥的話,與他自己懊悔的意思,慢慢的全說出來。

  原來自從純生在春天結識了露薇以後,經過夏日,到了深秋,日子多了,哪有人家不知道的事。況且,他那些不成器的同學,專門好搜查探聽關於女子的事件。不知如何純生和露薇的關係,卻被他們曉得了,不過是不能十分明瞭罷了。有時下課以後,便將純生圍起來,冷嘲熱諷一陣子,有的說看不出像他這樣假老到的先生,會結識了女朋友哩,有的便說,書堆中真找得出顏如玉來了,可也不負純生這樣的玉顏哩。這些種種不中聽的話,每天總來聒噪他幾次。純生起初總想同他們分辨,後來自己知道一張口說不過這一些人,便索性不去理會。日子多了,也不以為事。忽然有一天下課以後,他同一個年紀最大的同學走出學校來,他那個同學便將露薇的事,又強逼著來問他,他沒有法子便一五一十的說了。他這個同學,向來還不大同他開玩笑的,所以在純生眼中還以為獨他是老成可靠哩。哪知他這個同學,因此在路上便甜言蜜語教給他一些話,去向露薇說。可憐純生腦筋是非常純粹,平日雖與露薇很好,不懂得什麼叫做情愛二字。就是那個同學教他向露薇說的話,也分不出是好歹來。他本無心向露薇說去,經不起那個同學連催帶騙的向他說,他又以為那個同學不像個滑頭少年,便匆匆的走到露薇家裡,如背書一般告訴了露薇。卻不知有此一來,卻平添了一段情海中的波瀾哩。自從這日兩個人這點口舌以後,純生的蹤跡便稍疏了一些,可是雖說不是常常的來到露薇家中,而純生的心卻更壓在露薇家中幾倍。純生也漸漸明白了許多,敬愛露薇,更覺得世人算是惟她可以作自己的師兼友了。露薇這面也越發知道純生是個根基不壞、純潔無疵的少年,更加器重了他。所以有此一番,反把兩人的關係,加重一層。蹤跡雖疏,心跡益密了。

  有一天,許偉一方從街門回來,天色已晚,便在小花廳裡,同純生吃晚飯。僕人送了兩瓶葡萄酒上來,斟了兩個大玻璃杯,遞與許偉一杯。杯中紫色瀲灩,映著電光,格外好看。偉一一邊一杯一杯的遞飲著,一邊卻打開一封長信,皺著眉頭在那裡看。純生橫坐在一邊,用一付烏木鑲銀的筷子,夾起一塊熏魚來,在半空中卻只是不向口裡放,又慢慢的放入盤中去了。一會兒,看看偉一將長信看完,便說了一聲「阿父」,偉一頭還沒轉過來,純生卻衝口說出一句話道:「我這兩年在家裡,定過婚事沒有。」偉一好生詫異,疑惑自己聽錯了。便正身過來道:「呀,你說的什麼話。」純生面色依然道:「我家中這兩年為我定過婚事沒有?」偉一這才聽清楚了,瞪了一眼,又著實看了他幾看,道:「哦,小孩子家心事倒不少啦。正經書還不夠你念嗎?誰教你調查這個事情?怪不道,這幾個月,你成日裡不長在家,像野馬般的向外跑。你父親從家鄉中將你交付與我,自己不長進,學些壞皮氣,見你父親時候,我可怎麼說哩?你這孩子是很守規矩的,怎麼忽然說起瘋話來,偏我不得空閒,家裡又沒人管束你,往後再要這樣,你可仔細呢。」偉一說完之後,便出去了。聽他腳步聲音,似乎在屏門外和高升吩咐話呢。

  自從第二天起,純生竟失了行動的自由了。每早有一個包的人力車,將他送到學校裡,待他下班的時候,人力車早在校門口伺候好了,將他一直拉回家去。有時,高升還去接他,說:「老爺的吩咐,除了上班、下班,便須回家去,好好用功,不准在校外邊亂跑呢。」這回純生怎樣的納悶,怎樣的精神上受痛苦,暫不必說,但是,為什麼純生忽然向他義父問他那終身大事呢?上邊不說是露薇和純生因有一項口舌,關係便深了一層嗎?露薇除了同他母親在此以外,別也沒有什麼親近的人。自認識純生以後,便由種種事實上去斷定他是純篤清潔的少年,就連他母親也早已心許了。後來純生去的雖說較疏,而露薇和他談話,卻格外鄭重了。有時同純生閒談起來,便有意無意的問及他家中的親族。露薇是很大方的女子,況且她和純生關係非同平常,便問他在家中訂過婚事沒有,這句話卻把純生來問呆了。原來他十來歲居家的時候,原沒有訂過婚事,只是隨他義父出來了二年,可不曉得家中有這回事沒有呢。露薇即說:「這也是你終身的大事,何不向你義父設法探聽探聽呢,若是訂過婚,我可以給你賀喜呢。」露薇這句話卻含著有點顫動的聲調。哪知純生太直率了,他於這些事不知有什麼利害,露薇原囑咐他去設法探聽探聽,他卻一直向他義父詢問起來。所以有此大錯,卻亂了全域,末後生出一個悲劇的結果來呢。

  四

  如今且說露薇自從與純生最後的一次談話之後,一連兩三個禮拜,總不見他再來。從前雖說來的疏些,總沒有隔這些日子,況且更有一樁事,橫亙在心,便越發是放心不下。成日裡,似有些東西牽繫著自己一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實在悶損了。便打定主意寫了一封很簡當的信,按著純生住的地址寄去。信上無非問他怎麼不再來的話,哪知偏偏湊巧,被許偉一將這封信接到了。拆開一看,卻冷笑了幾聲。自己尋思道:「怪道這孩子問我那些話哩,原來在壞地方正著迷哩。」有此一來,便或是自己,或命僕人,格外將純生嚴加管束起來,不許他胡行一步,簡直是無形中的囚禁了。純生經這一番挫折,知道近中不能希望再自由出去了,又沒有敢抵抗的膽量,便抽個空草草的寫了一封詳細的信,說他自己怎麼不得自由,怎麼困難的話,又將露薇著實慰藉了一番。將信封好,趁人不見,遞在學校左近的郵筒裡頭。

  這封信遞到露薇家中,露薇見了有什麼感想,我實在也不忍敘說了。但是她從此以後,不知怎的,她的精神是常常不快,從前純生沒來的時候,自己同母親也清寂慣了,然而純生來說笑慣了,平地裡忽然失了一個良朋,怎樣能不使之難過呢。又過了幾日,她的容顏漸漸消瘦,身體也漸漸虛弱,一切活潑愉快也不像先前了。幾天幾天的過去,便成了一種病了。

  有一日正在隆冬之中,外面一陣陣的朔風,吹得忽忽的響,有時飄些雪花在內,景象很是慘淡。露薇半臥在一床麗花絨線毯子上,窗下一盆臘梅,舒著絳色的花心,伴著幾塊玲瓏的石頭,煞是可愛。床上掛的軟帳,卻鉤起了半邊。露薇的母親坐在靠床的小皮椅子上,看她滿臉的失望,更顯得皺紋似乎多了。露薇時而咳嗽幾聲,她母親便用手扶著她,替她捶背。一邊問她道:「你吃了藥覺得慰貼些嗎?好好的靜養養吧,不要盡著尋思,你的病一好,我心也不吊在半空裡了。我就只你一個人呢,從前你是怎樣的活潑,現在卻變成這等樣兒,教我怨誰呢?」說到這裡,眼裡一發紅,便不再往下說了。露薇接著有氣沒力說些安慰他母親的話,卻越惹得這老太太的傷心。末後老太太一邊揩著眼淚,一邊道:「我們娘倆在這裡沒有什麼希望了,又少有照應,我看不如揀個日子,我們回江西去,到家裡好好請個醫生將你這纏綿的病治一治,或者好了,再來上學吧。」露薇也在枕頭上點點頭。老太太又說:「好在路上還容易走啊。」說了這句,便微微歎口氣道:「只是他……」說了三字,就沒的說了。看看露薇卻已用條手帕將臉來蒙住了。這時窗外的風越吹得緊,枯梧桐樹的枝子,颼颼的響個不住。

  到了冬天最後的幾日了,各學校裡都放了寒假,純生坐在自己的小書室內,面色比從前憔悴多了。斜欹在一個臥椅上,用手托著腮,只是呆呆的向天花板看,像是要數數多少花紋一般。膝上橫擱了一本書,卻是合著。室中沉靜極了,只聽得壁上的鐘聲,和外間的氣爐中呼呼的燃著煤屑響。哪知純生心中這時卻比大海波濤還要不寧些,一回兒想起家中父母兄弟的快樂,一回兒想起在這裡的寂寥,一回兒想起他的真摯的情愛、美麗的容顏、溫和活潑的態度、清潔可敬的神情來,以及她母親的待承,她家庭中的陳設。哦,……到如今哪裡去了?便似作了一場夢也一般。我現在幽囚在這裡,不知哪一天再得相見呢。想到這裡,便覺得無限的悲感,抑制不住,忽然呀的聲門開了,他的義父許偉一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包東西。純生見他進來,就呆呆的站了起來。偉一一邊照他立著歎了口氣道:「想不到我竟然冤屈了好人。咳,可惜,可惜。」純生聽他這話,也摸不著頭腦,自然不能說什麼話。偉一從包內取出一大封信卷來,還有香噴噴如青絲一般的一根長髮。純生一見這個東西,心裡原不知是有什麼事。但是記得曾見過的似的,不知不由的心臟顫動起來。偉一遞與純生就說道:「這樣女子,也不枉你與他認識了一番,還說什麼呢,我這時正懊悔的難過哩!」純生一聽這話,全身的血液幾沒曾停止起來。兩手顫顫著接過這大卷信與一縷頭髮來,卻陡的看見信面上有四個瘦斜的字,是露薇絕筆。純生一見這四個字,便覺得頭腦裡轟的一聲,驟然眼中成了一個大圓圈,身子往後便倒了下來。及至後來,偉一將他喚醒來,才迷迷昏昏的將露薇臨死由江西寄他的五千餘字的長信,勉強讀完。可惜他們這封信,不能使他人輕易得見,記者卻也不敢妄意做去。只是自此以後,無邊無際的大地上,黃土隴中又葬送了一個好好的女子,而茫茫人海裡頭卻多了一個潦倒失意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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