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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真是窮的太窮,富的太富了。你們瞧見在路上的那幾個逃難的人比咱還差色,許是世界上就這個樣?」

  「是啊,少一般不成花花世界!」店主人老是好對過客們說這句慣熟的模棱話。

  年輕的工人把盛酒的小黑碗用指頭扣了一下道:

  「照你這麼說,叫花子,花姑娘,拉土車的,都是命該如此?不要怨天,也不要有什麼想頭,總括一句,得受!那些有錢有勢的闊人是天爺給他的福氣?……」

  「萬般皆由命,我覺得差不多,你以為什麼是強求得來的?」店主人黧黑的臉上得到酒力的潤澤,微微發紅,他撚著不長的鬍子根對工人點點頭。

  工人哼了一聲,沒立刻答話,顯然他是不贊同店主人的話。住了一會,他蹙蹙眉頭道:

  「一些事,你總不會明白的——許多人都不明白。」

  「什麼呀,這麼難懂?」蕭達子問。

  「你更不會知道,在鄉間就是钁抓,犁爬,望著天爺吃碗粗飯……」

  「本來是誰不這麼辦?就是你,看不的每月能拿十幾塊大洋,難道不是吃的碗裡的飯?」店主人報復似的插話。

  「碗裡的飯,要大家吃吧?」工人輕輕地反問。

  店主人與蕭達子,布販,都不約而同地笑了。這工人的話他們聽來真是取笑,誰不害餓,誰每天不要飯吃?自然是大家都有份。

  「真開玩笑。要問傻子還對勁,管這些閒事!沾了這位客的光,來來,再喝兩口。」店主人覺得酒還沒足興,他舉起盛酒的大碗來對著大有。

  獨有大有沒笑,他聽這年輕工人的話頭怎麼與杜烈的議論有點相似,也許是一路?幹他們這一行的總比不的安安穩穩守著土地的鄉下人,不是一個派頭。他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趣話,可也不好意思再追問其中的道理。靜靜地用紅木筷子撥動盤中的炒雞子,他說:

  「好!咱這才是碗裡的菜大家吃呢。」

  他們在歡笑中把大有的圓瓶裡的白乾喝去大半。

  § 二十二

  在這裡,不容易看見薄暗朦朧的黃昏景色,只知道滿街上的街燈齊明便是晚間。

  大有冒著寒風從市外歸來,一小時的談話,使他明白了自己現在所處的環境。因為晚上還得提了籃子沿街叫賣菜餃子,他不能再在杜烈的家裡耽誤時間。杜烈教給他怎樣坐長途的老虎車,到哪裡下來;又親自送他到路口的車站替他買上車票。

  然而這個對於一切陌生的人,感激杜烈的還另有所在,就是他這次跑了幾十裡地的馬路,找到杜烈的家中,借了五塊錢的一張綠色紙票。

  他緊緊地攥在手裡,覺得那有花紋,有字,有斜的彎曲的畫線紙上迸出溫暖的火力。手心裡一直出汗,平常是裂了皴口的指頭,現在如貼上一貼止痛藥膏。在家中的時候,他也曾有時在鎮上用米糧、氣力,把換回來的銀洋以及本處的小角票包在手巾裡帶回家去,也許拿的比這個數目還多,可是手裡不曾出汗,而且也輕鬆得多。縱然鄉間有難以防禦的匪人,說不定搶了去,但他總覺得有平坦的道路,寬廣的田野,還有無邊的靜謐,這些,都似乎可以替他保安。現在所踏的地,所坐的東西,所見到的,是種種形狀不同,打扮不同的許多人——是自己不能夠同人家交談的人。多少眼睛向他直射,一直射透過他的手掌。尤其是進入市內時,大道旁持槍站崗的警士查車,偏向他多看了兩眼,意思也許是說你手裡哪裡來的票子?他即時覺得手心中的汗加多了。那警士卻沒進一步問他。及至車輪又動的時候,他暗暗咽下一口唾沫,又聞著車頭上的臭油氣味,忽然嘔吐起來。

  對面是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光亮的黃皮鞋,鞋帶拴系得非常整齊。恰巧大有忍不住的酸水迸到那雙漂亮的鞋尖上,青年人感覺是靈敏的,突然將皮鞋縮回去。

  「幹麼?——這麼髒!」他一手持著嶄新的呢帽,向大有瞪著晶光而有威棱的眼。

  有話在這眾目之下大有也答覆不出,急得直彎腰。車上人都含著輕視的微笑,獨有賣票的戴打鳥帽的小夥子走過來道:

  「土氣,坐不了汽車別花錢受罪!帶累人。幸而是這位先生,如果是位太太呢?小姐呢?你不是存心教人嘔氣!」

  在車輪跳轉中車上起了一陣笑聲。那西服青年露出一臉的討厭神色,從小口袋裡取出印花的潔白手帕把鞋子擦好,也說道:

  「這太不規矩了,怎麼好!咳!中國人老沒辦法!守著外國人不教人家說髒?同這樣的人生氣也沒法子講……」

  算是青年自認晦氣,不同大有計較。於是車中人有了談話的資料。有人讚美青年的大度寬容,有的可歎息鄉下人到這種地方來是毫無辦法,不知規矩。然而集中點是都瞧不起這十分土氣的鄉下人。大有低著頭只覺得臉上出汗,比起前年在鎮上被兵士打的兩個耳刮子還難過!如果不是在這樣的車中,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強忍著到了末一站,他畏怯地隨在眾人後面下了汽車。那時滿街上的電燈已經照耀的如同白晝。

  路是那樣的多,又不熟悉,好容易求問著一些生人,費力走去。有車中的教訓,他十分小心,走路時防備擦著行人的衣服。每逢有些穿光亮衣裝的男女在他身旁經過,他只好住一住不敢亂闖。然而誰曾看他呢?這麼大的地方,像他的並不只是他自己。在大玻璃窗下,水門汀的堅冷地上,抱著發抖的孩子與披著破麻袋的,連他還不如。大有雖然還穿著棉衣,有一頂破舊呢帽,手裡還緊捏住一張紙票,他可不敢對沿街乞討的人表示高傲。每每經過他們身旁時,他自然多看一眼,很奇怪,他的故鄉縱然十分貧苦,像這麼可憐的叫花子還不多見。為什麼?在這麼好看的熱鬧地方,就連他這樣的鄉下人似也不應分到街上亂撞,何況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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