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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可是沒有這些抖顫乞喊的生物,也許顯不出另一些男女的闊綽。他想,這是他們能以留在這個地方的唯一理由。更有從市外回來的年輕婦女,每一個人都有小小的布包提在手裡,從小街道上拖著疲軟的腿,趕緊回家。他知道她們全是從工廠散工回來的,至少每一天她們可以拿到幾角票子。他記起杜烈安慰自己的話,不禁感到淒涼的失望!「他只是說等再一回招工。可是老婆只好張著口清吃,做小買賣自然少不了她,可是長久能夠有利?」稱分量,講價錢,他是完全外行,而且要他帶了東西到街上賣,他明白,輕易喊不出口。他原是扶犁下鋤的出身,兩隻手除去會編草席外什麼都做不來。杜烈雖將本錢出借,說是在未入工廠前先賣點食品敷衍著吃飯,自己不能不應允下來。自從下了老虎車,他本能地在人叢中躲避著碰撞,心裡卻不住閑地盤算著。

  他到這個地方五六天以來,他一個人沒敢在晚間出來閒逛。幸得杜烈給他在靠海邊地方賃到半間屋子,是一片大房子入口的旁邊小屋。左近是窮人多,好一點的像鎮上與城中的買賣人,人力車夫,碼頭上扛貨包的工人,還有小飯鋪,紙煙店,小客棧,所以大有與他的妻子蹲在那半間木屋裡還倒安心。也有拖著髻子挽大袖子的女人過來與妻說話。白天他溜到通行老虎車的馬路上看熱鬧,晚上出來這算頭一次。

  他奇怪那些男男女女為什麼穿得很明亮整齊地到街上紛忙?各種車子上,各樣的大建築物的門口,和充滿喊破喉嚨的豁拳聲音的樓上,全是鬼子衣服與綢緞裝裹的,顏色、花道,已經耀得他的眼光發花。還有到處都是的強烈的燈光,與那些戲院,商鋪門上的紅紅綠綠的彩光,一閃一滅地映照著。耳朵一時都清閒不了,分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發音。街道中心的柱子,柱子下面揮著短棍的警察,看樣誰都比他還忙。他想這多麼有幸福的人,為什麼忙的比他這沒有地方吃飯的苦人還厲害?他可惜沒曾把這件事問問杜烈。

  還有大商鋪的陳設,奇異的窗飾,電影院門口無線電發音機的怪唱,各種皮色外國人的言語,大有的神經在這樣的氛圍中簡直有點狂亂了。

  他忘了尋思,也失卻判斷的能力,只是任著腿直走。由於經過長途汽車中的警告,他時時提防著妨礙別人。

  一直求問著摸到他那臨時的家,他才明白,雖然同在一個大地方裡,卻分出若干世界來。這條僻靜髒窄的靠海街道,燈少得多;不是有特別事,老虎車也不會從此經過。全是塵土罩滿了的小玻璃窗子,緊緊挨成堆的小屋子,街上的尖塊石子映在淡薄的燈光下如同排列著吃人的利齒。幾個喝過酒的短衣人沿街唱著,與樓上的破留聲機片子的二簧調,合在一起。

  大有認清了這條街,沿海邊的鐵闌幹走,可以看得見披了黑衣的大怪物身上有幾百點帆船的小燈光。無力的退潮撞動海邊石坡的響聲,他聽得很清晰。

  由繁華的大街到這裡來,大有提起的心驟然放下了。雖然不像在陳家村的清靜,他卻認為這是他還能夠暫時安居的地方。左右有可以比較著說得上話的人,與看在眼裡還不是十分奇怪的物事。沒迷失在那些有香味與華美衣服的人群之中,他感覺到片時的快慰。

  幸而在杜烈家喝過幾杯好酒,雖然時候晚了,在海邊冷風裡走還不覺得怎麼畏縮。遠遠聽見鬧市的嘈雜聲音,尖銳的、宏大的、低沉的、淒涼的,分別不出是什麼響叫。回頭看,是一團迷霧罩在那片高矗的建築物上面,迷霧層層,彌漫著微紅的光彩,仿佛是下面有了火災。他知道在那片迷霧中有多少人的快樂去處,吃的、喝的,還有種種他所不懂的玩藝,比起這海邊窮街的淒冷,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世界。然而這比起他生長的鄉村來呢?他以為那些白楊樹,榆樹,柳樹圍繞的荒村,雖然沒有那片迷霧下的種種東西與他們的快樂,卻比這又髒又亂的海邊好得多。

  稀稀落落的燈火,直爽親切的言語,炕頭上的溫暖,夜的沉靜,無論如何,還是自己的故鄉能夠令人懷念。幾天以來,這海邊一帶的情形他已經略略熟悉。不大見穿鬼子衣服與華麗綢緞的男女,可有酗酒的醉鬼,好爭鬥的船夫,專門亂唱與調弄婦女的「青皮」;臭水、魚腥,滿街上沒人收拾的垃圾,還有撿煤核的窮孩子。除他們外,整齊漂亮的「上流人」誰肯從這裡經過?也有像自己一樣從鄉間來的安分老實的農人,而在這裡更多的是被這都市原有的罪惡沖刷過的貧民。他們失去了本來面目,因環境的逼迫學會了種種方法,玩弄、欺負他們的夥伴。

  大有覺得海風拂在臉上,腳步一高一低地踏著尖銳的石子,突然一股無名的悲哀在心頭激動。他為什麼流離到這個古怪複雜的地方?為什麼捨棄了自己的好好鄉村,房屋?更追念上去,他無故賣去了祖宗的產業,領著妻子跑出來,找罪受?他又想:他空空地向大地方亂撞,還不及宋大傻能夠單人獨騎地找好處。又怎麼自己沒有杜烈那份手藝,到工廠裡去?……他懷念著,悔恨著,又想到那些擾亂鄉村的匪人,那些徵收捐稅的官差,以及鎮上的地主紳董,……他是被許多人在暗中居心把他擠出來的!然而,……他迷迷惑惑地亂想著,從身旁有個短小的暗影一閃,即時那個影子在他前面停住了。

  「喂!……你走錯了路了!」

  大有被這突來的細聲叫住,借著電燈光看看,身前站著一個穿深藍布襖青綢子棉褲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向自己笑。

  不是燈光照著,他一定認為她是海邊的女怪了。她的厚厚的麵粉,塗得近乎發黑的紅唇,一個松大的髮髻拖在頸上,從那些頭髮中放出一股似香似臭的氣味。他不明白天這樣晚了,為什麼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海邊的路上走。

  「路,沒錯!我是到元興裡旁邊去的——謝謝你。」

  大有覺得在這種地方他必需學著說那句自己說不慣的話。

  「你這個人——不懂事!你跟著我走才錯不了。唉!你手裡拿的什麼?那麼緊。」女人漸漸挨近他的身旁,紅暈的大眼睛裡放出妖笑的光彩。

  「沒……有什麼!」大有想著快走,可是女人靠在前面像同他開玩笑,擋住去路。

  「你瞧,誰還會搶你的不成!你難道沒有明白我是一個女人?——一個老實的女人呀。」

  大有被她的柔媚聲音感動了,他便怯怯地道:

  「從朋友那裡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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