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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難道全村的人都病倒了,還是累的動不得?」他咬著牙望著,像是對與自己講交情的門神這樣說。再向屋子裡看了一遍,還有什麼呢?現在真是只餘下不到二畝的小畝地了。舊債務還扛在肩上,不用想,這新的負擔又穩穩地壓上來。年底要怎麼過的去?還有明年的深春呢?憑什麼去耕種?幸而沒被他們擄了去,可是蹲在這一無所有的小屋子裡能夠喝西北風麼?他恍惚間記起去年冬天的事,比這個時候還晚,遇見杜烈才能夠過了一個平穩年。大約他知道這裡是這樣紛亂,不會再回陶村去的。那雪地,爹爹的身影,風,杜烈的言語,一時都湧上心頭。還記得他在溫暖的炕上曾對自己說:

  「鄉間混不了,你去找我。」這句話,自己在當時也覺得是被人欺負後的一條大路,及至借了他的款項後,又糊塗過下去。還是想著生產的土地,想著豐富的收穫與披蓑衣光身子在高粱地內出汗的工作。最大的事是爹的老病。現在什麼都完了!再挨下去,連走路的盤費怕也要收拾到人家的手心裡去。

  「你去找我!」他覺得那沒有到過的大地方,有人在向自己招手,那邊有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還有許多新鮮的美麗的東西等待自己開眼。這殘破、窮困、疾病、驚嚇的鄉間,還有什麼依戀?於是在晨風中他重複聽到杜烈的聲音了。忘記了冷與饑餓,簡單的心中預想著未來的快活。「也許三兩年後這一切的亂子全過去了,鄉間又能恢復往日的豐富,人們都能夠本分地過日子。那時在外邊集存下錢,孩子大了,能夠學習點能幹,重複回來,買回交與人家的地畝,另建造如同陳老頭家的小房子,仍然是還我的本等。爹的教訓,要後人老老實實地過莊稼生活。那也算不得改行,如同出去逃荒一樣——至少比起賣了兒女下關東的人還好!」

  就在這一時大有忽然決定了他的計劃。無論如何,要咬定牙根,不必後悔。現在要典出地去還債,湊路費,還得寫信給杜烈。這兩件事非找陳老頭辦不了。於是他不去叫醒睡迷的妻,也不去找聶子,很有興頭地跑出門去。

  到了陳莊長的房子上,他才知道昨天鎮上的情形與夜間練長家的大火。陳老頭包了下頦,口裡不時的往外噴血,左肋骨腫脹著,什麼話說不出來。他家裡的人像沒頭的蒼蠅,已經打發人去叫葵園回家。

  沒曾預想到的這幾件事,使他在自家院子中的決定又有些遊移。妻的病,陳老頭的重傷,大火,連徐利的擺手不說話也像個啞謎。大有走出陳家大門外,覺得頭上痛的利害,對於這些事不敢尋思。家是那樣真實的殘破,遇到幾個鄰居,瑟縮著肩頭像失了神,誰也提不起談話的精神。他任著遲重的腳步向西去,繞過陳家的農場,那片乾淨平坦的土地上什麼都沒了。往年這時的草垛,幹樹枝堆,如今全行燒淨。只有那幾棵垂柳拂刷著空無所有的寒枝,在冷淡的陽光下喘動。再向北轉,到了一片新蓋的草簷土牆的房子前面,外門卸下一扇來倒在門限上。一塊剝落的粉地黑字長木牌劈作兩段,丟在門外。這是秋天才成立的小學校,是被那少年紳士想方法逼出錢來築成的教育的空殼。大有平時沒工夫到這邊看看,雖然他家曾付過數目不少的一筆錢。不認字的鄉農本來並沒有到學校閒逛的資格,他怕那由城中分派下來的教員——有黑胡的戴近視眼鏡的老師。自己的寒傖樣兒,很慚愧見到念書明理的。這時他無意中走過,知道裡面一個人不會有,便任著腳步踏進去。

  方方的土院子,奇怪,掘起了兩個大坑,都被柴草木片的灰燼填滿。一堆灰燼中有不少的雞爪,雞毛,碎雞骨,還有坑外凝凍的血跡。五間北屋原是有幾十隻小書桌的,全毀壞了,僅有三五隻並在一處,像是當作睡床用過。黑板還掛在東壁上,用粉筆畫著粗野的男女,一邊還有披髮的兩個鬼怪。他首先看見便吐了一口唾沫。黃土的牆壁上有的地方用報紙貼起來,在鉛字的空間有很多的蒼蠅矢,也有用手擦抹的血跡。從小門穿過的那間小房,他猜一定是黑胡老師的住屋。果然,還有一個煤油鐵筒做成的小火爐,一個木床,牆角一個破網籃,裡面還餘下一雙連老總們都沒肯帶去的破皮鞋,一部書。他撿起來,是明紙小字印的「四書」,這兩個簡單字,他還認得。牆上掛著沒有多厚的月份牌,兩面窗子上的玻璃一片完全的也沒有。

  大有站在南窗的前面,呆呆地望著院中的火池子,他能夠清切地看到老總們住在這學校中燒雞,喝酒的光景。怪不得進村子來狗也見不到——除去自己家中那一隻——多分是被他們一樣宰割,當做了酒肴。他想:這學校不管好壞,曾經花費過自己出賣祖業的錢項,曾受過小葵的迫捐,現在大約也用不到再來那黑胡老師教小孩子「開步走」了。這不算教孩子有進益的學塾,卻變成了住客的屠宰場。自己到這裡來如同逛被人掘燒的墳墓。

  他緊咬了咬牙根,拾起那部小字的書來扯作幾段,把那些記載著先哲的議論與思想的紙片,用力投入那還燒的火池子裡去。自己不知道這算對誰洩氣,也不計較是不是有何罪惡,他頭痛的心思全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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