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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這是頭一件不能不說在前頭,不成不起來。挨駡,甚至打也得充勁!如果衛兵們喊一聲就算了,趁早不如不去!」

  這一點卻是重要的,他不急著往下說。等了幾分鐘,看著大家雖然是蹙著眉頭,卻沒人說反對話,他便繼續談下去:

  「苦肉計!為了自己的事說不得,願打願挨!好,今晚上我得先用話暗中給旅長解說解說,自然不真告訴他,……只要他們答應走,自然嘍,過幾天難道還受不了?有些別的條件,咱可得量量輕重,該承認下來的不要盡著推,激惱了他們誰敢擔這份擔子!是不是?」

  他像一位老練鴇母,對於生怯怯的小姑娘們先有種種告誡,真是為的那些女孩子,還是為的別人呢?吳練長接著又指點了不少話,謙虛的很,「是不是」總離不開他的口頭。

  在場的鄉董,首事,誰都清清楚楚地記在腦子裡。恰像沒有出場的學戲的角兒,教的純熟,可是喜、怒、悲、歡要你自己做。教師當然得在後臺門看火色。已經默認了這第二條路,不走不行,走起來也不是容易舉步的!每一個人身背後有若干不能度日的鄉民在那裡催促著,哀求著,小孩子餓得不能抬步,老人們夜裡凍得要死,再過十多天怕連撐著空架子的小房屋也要拆下來,這比起上場時的「苦肉計」利害得多。況且去跪求的要多找有年紀的老人,難道軍官們沒有一絲毫的良心?他們也會想到他們的家鄉,他們的爹、娘、兄、弟吧?

  沒有更好的方法,明知困難,只好從寬處著想。

  在吳練長的切實囑咐之後,大家捧著餓肚皮與不安的心,疲軟無力,慢慢走出。剛出大門,正迎面,一個黃呢軍服的少年兵端了兩大盤菜走過來,那是一盤清燉鴨,一盤烤牛肉。少年兵越過這些鄉老,到送客的吳練長前面行了一個舉手禮。

  「旅長叫自己廚子新做的菜送給練長嘗嘗新,晚飯後還請你老過去——到旅部裡耍牌。」

  「不敢當,不敢當。裡面去歇歇,我就回復……」

  這樣一問一答的中間,陳莊長在前面領著這群代表已經轉出了有木柵門的巷子。

  「看樣許有九成?你瞧咱那練長的面子!」其中的一位低聲說。

  「他到底有一手,這份軍隊才來了幾天,他就與旅長有多大的來往!」紅眼皮的鄉老似乎十分驚異。

  過了中年的小學教員像另有所見,他在巷口的糞堆上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液。

  § 二十

  剛剛打發了這大隊的餓兵從鎮上分批走後,已經快近黃昏了。他們預備另到別的地方去,已有三天的忙亂,每個兵如遷居一般,衣服、被褥、零用的小器具,甚至碎木柴、瓷飯碗,都從各村的農人家強取了來,放在高高堆起的行李包裡。車輛經過上一次的劫掠已經很少了,聽說軍隊要走,各村的壯年農夫早懂得了逃走的方法,沒等要人夫的軍令下來,都跑出村子去躲避。只有他們早看定的牲口不能藏起來,把鎮上與近村的耕牛、驢子全牽了去,馱載他們的行囊。幸而各村都用高利取借了買命錢,先交付與他們的頭目,沒曾過於威迫。人夫、車子,算是「法外」的寬厚,沒有也不多要。然而凡是經過住兵的小鄉村只餘下農人的空屋了,連很破很壞的什物都沒有了。債務壓在每一家每一個人的身上,剩餘的糧米他們吃不了全行帶去,只有土地還揭不動。

  雖然這些小村中的人民沒有衣服、食物,也沒了一切的用具,但究竟兵大爺還不曾在這個地方過冬,另去尋找更豐饒的鄉鎮。大家已經覺得大劫過去了!損失與饑寒比較起許多有武器的餓鬼留在眼前好得多。

  然而那些餓鬼也不是容易動身的,尤其是他們的女人,那些小腳、蓬頭,不知從哪裡帶來的多少女人,饑勞與風塵早已改變了她們的柔和常性。她們雖沒有拿著步槍、皮鞭,可也有一樣的威風。她們對那些沒有衣服穿的農民,根本上看不在眼裡。對於她們的同性,更容易惹她們動怒。也有像是有說不出的苦痛的年輕女人,對農婦們用紅袖子抹眼淚。不過一到餓得沒力氣的時候,那還去回顧已往與憧憬著未來!從兵士們手裡拿得到粗饅頭充足饑腹,這樣的生活久了,似將喜樂與悲苦的界限忘掉。所以女人們在這片地方暫時安穩地待過十幾天,臨走的時候在街上巷口上都咒駡她們的軍官;男的火氣沒處發洩,於是在近前的農民很容易成了他們暴怒的對象。這一日在鎮上,無故被打的人都沒處訴苦,有的包著頭上的血跡,還得小心伺候。辦公所中只有吳練長與旅長團長在一處吸鴉片、交款,吃不到一點虧。別的鄉董,耳光、挨駡,算便宜事。大家都在無可如何中忍耐,忍耐,任管什麼侮辱都咬著牙受!只求他們早早離開這裡。

  不幸的陳莊長就在這一天受了重傷。

  他在辦公所門口的石階上替人拉仗,有幾個副官同兩個別村的老人為蘆席吵了起來,他們正要對任何人發洩出這股沒住夠的憤氣,兩個瑟縮無力的老人正好挨著他們的拳頭。已經打倒了一個,又飛來一隻帶鐵釘的皮鞋蹴在那顫動的額角上。陳莊長拉不住,橫過身子去,恰好,高高的胸骨代替了那位的額角,即時在石階前倒下,磕落了他僅有的兩個門牙。經過許多人勸解,副官們揮著沾有血跡的拳頭走了。陳莊長也蓋著血衣被人抬回家去。

  這樣的紛亂直到日落方才完了,鎮中雖然還有一小部分壓後路的兵沒走,要明天起身去追趕他們的大隊。

  看看那些牲口,牲口上面的婦女,一個個的行李包,光亮的刺刀尖,破灰帽,瘦弱的馬匹,全在圩門外的大道中消逝了後影,所有的辦事人方敢散場。滿街上是瓜子皮,破棉絮,不要的盛子彈的小木箱,仿佛鄉間社戲散後的匆忙光景。所有的居民都疲倦得十分利害。

  但無論如何,這些無處訴苦的居民覺得可以重複向空中吐一口自由的氣息。

  太多了,受傷的人,被損毀的家具,不是新聞,也用不到同情與憐憫。大家想:即使受不到他們的踢打的,也不是另外有什麼幸運!

  這一晚各家都早早安歇了,像是經過一場大病,需要安全的睡眠。明天的食欲,與拿什麼填在胃口裡,誰也不想。團丁們在這些日子裡給武器更多的那群人做公共聽差,作守衛,累得每個人連槍都拿不動。雖然還按規矩在巷口,圩門內站崗,時間略晚一點,都到巡更的屋子中躺下去了。有什麼事?前面有大隊的軍隊,鎮上還有幾十個,可以放心,不會再鬧亂子的,其實,即使有什麼事變也難警醒他們疲極的甜夢。

  暗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段街口閃過,迅疾地向吳練長的巷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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