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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末後還是陳莊長笑著說:

  「練長有什麼法子想,請告訴出來。大家原是沒主意才到這裡來求求你的……」

  「對呀!」大家仿佛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對呀!就是想請出主意的。」

  吳練長把戴著小紅線結緞帽的頭向左右搖了兩下道:

  「你們還是說不出?——只有兩條道:我想,硬抗,與軟求……」他沒直說下去,把尖黃的似有威光的眼向座上的首事們打了一個回旋。

  誰也沒敢插話。

  「打了破燈籠遇見狂風,什麼法子?天也不行!哼!」

  仿佛說:「你們成群結黨就辦的了麼?」這句沒出口的話很沉重地落到每一個人的心裡。

  「兩條路:硬抗,不管來的是什麼人,我的糧米,我的衣服,你憑麼來白吃白拿?幹!不顧死活,不理會他們後面有多少兵,攆出去,結合起來打出去,這就有救……哼!話可說在先,那是反亂,是作反!要幹得出,馱得動!誰能行誰去領頭,我不能阻擋,也不怕老總們把我怎麼樣。大家的事,我一家就算毀得上,敢抱怨誰?可得有幹的!……」

  說這些話的聲音抑揚輕重,他像演劇一般很有斟酌。他這時臉色由枯黃轉成陰黑,額角上一片青,尖利的眼光從這一個的臉看到那一個的。一屋子的人誰碰到這可怕的眼光,誰就把頭低一低。

  一時是嚴肅的沉默。他停了聲,別人都屏著氣息沒說什麼。陳莊長的兩隻手在肥袖的棉袍裡索索抖顫;那黑臉的小學教員緊蹙著濃密眉毛;剛才提議到東園去找他的那位鄉董對著牆上落了色的孔雀尾巴直瞧,把兩個有紋的嘴角收斂起來。

  「不是麼?……哈哈!哈!……」

  練長的煙嗓子的冷笑聲音,聽的人都覺得身上發毛。「來呀!人!……」接著那個站在廊簷下的團丁進來,替他用火柴點著了火紙撚成的細紙筒。

  仍然在沉默中,他呼嚕嚕吸過一筒水煙。

  「不是麼?……還得安本分走第二條路!」撲的聲他將銅煙筒的水煙灰吹到地面上,還冒著燼餘的青煙。

  大家緩過一口氣來。就有一位囁嚅著問他:

  「第二……第二條路?練長說怎麼走?誰能不願意?……只要……」

  「對呀!誰能不願意?咱不能跟人家幹,還有什麼話說!……第二條路,有前,有後,大家多約人去跪求旅團長!——求他另到好地方去吃好飯……說不的,我得在暗中用勁,如果求得成,大家的福氣!……對吧?」他的語調柔和得多了。

  果然是一條路,走得通走不通連那心思最密的吳練長也像沒有把握。圍繞著練長的這十幾個窮迫的代表人,聽了這個主意,像是從漫黑的空中墜下了一個火星,跪求,甚至每一個人挨幾下打都能夠。生活的破產就在目前,還顧得了臉面?首先求問第二條路的人道:

  「能夠求的他們給大家超生,多約些人去跪門,還辦的到。」

  「如果不答應,跪上一天?」另一位紅眼皮的短衣老農人稍發疑問。

  「丟臉嗎,……我也不能說不對,可是他們若板下臉來不准,哪怕咱跪上三天三夜!高興一頓皮鞭轟出,走,那不是丟臉還不討好?……」小學教員話說得很周到,似乎也在顧慮到自己的身分。

  「那不是沒有的事!不能保得住一求就成。要明白,刀柄攥在人家手裡!再不然,上刀鋒上硬碰,試試誰比誰有勁!」

  吳練長微笑著答覆這位教員的話。不偏不倚,他像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要稱量出這兩造言語的分量。他說著,彈彈紙筒灰,多半白的眼睛向上看,等著聽從大家的多數主張。

  小學教員看看這位臨時主席的臉色,本來舌底下還有他的話,即時壓了下去。

  陳莊長向來不曾對吳練長的話抗議過,這一次他覺得到底還是他有點主張。看他那樣不慌不忙的態度,誰也不能與他相比的。又看看大家,雖然臉上急躁著,說話卻怕說錯了收不回來,他就大膽著說:

  「大家都願意!練長說什麼時候辦?……」

  「今天辦不了,去,准碰釘子。剛才聽團長說,旅長為兄弟們每人要一塊錢的事冒了火。把傳令兵打了兩個,哪能成!我想……明天十二點,大家聚齊,不要太多;人多了容易出錯。再來十幾個,可是先得囑咐一句,你們要齊聲說是自己情願來的!如果透出是我的主意,糟,該成也得散勁!明白吧?」

  「大家的事哪能說是練長自己的主意,那不是給自己打嘴巴?」幾個人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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