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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怎麼,徐利子沒來?他家裡不是也盛不開?」不知誰忽然這麼說。

  「他許是在家裡要替他大爺保駕?——他倒是個孝順孩子。」一位彎腰的老人說。

  「不,我知道。」這是那癆病鬼蕭達子的聲口,「他自從天明回來一趟,就到鎮上去,午後我還同他打了一個照面,看他忙的滿頭汗。問他有什麼事,他說什麼什麼都完了,至少他大爺與那些老總們再混上兩天准出亂子。他說他非想辦法不行。到底不知他有什麼辦法,以後就沒看見。」

  「誰都沒法子想,難道他就分外刁?」第一個說話的擲回一個冷問。

  「人家有好親戚。」又一個說。

  「你說的是那老師傅的表兄?大約利子要走這條路。本來冷家集不逢大道,那一家不是在那個村裡開著油坊?」

  「准對。徐老師的脾氣,一定得搬。他,沒有飯吃還將就,他是眼裡放不下去這些老總們的。鬧急了他會拚上老命!」彎腰的老人又說。

  「唉!有好親戚的投親,好朋友的投友,都是路!苦了咱這無處投奔還是空著肚皮的人家……」

  蕭達子哭喪著瘦癟的黃臉,蹲在牆角裡咳嗽著歎息。

  大有聽了這些話,他躲開那飄動的蛛絲坐起來。接著蕭達子又道:

  「我猜他准得把他大爺,女眷送出去,他得回來看家。」

  他們正在猜測著,地窖子上面填乾草的木門推開,跳下來一個人影。

  「說著曹操,曹操就到。徐利,是你要搬家?」另外一個年輕人搶著問。

  果然是徐利,面色紅紅的,像喝過酒。他一步跳到土地的中央,仿佛演說似的對大眾說:

  「不能過了!這一來給個『甕走瓢飛』,非另打算不行!哭不中用,笑也不中用——為的我大爺,沒法子,不把他送出去,他那個脾氣非幹不可!不是白送老命?一天多沒得吃煙,躺在團屋子盡著哼,好歹我向他們告饒,說是病,可憐年老,才好容易沒攆他出來。不管怎麼樣,明天一早我得連家裡的女人們送到冷家集去。——知道大家是在這裡蹲,……」

  他的神氣十分興奮,在大家灰心喪氣的時候,他跳進來大聲說這些話,也不怕外面有人聽去。大有看著也覺得詫異。

  「少高興!——這是什麼時候,搬就搬,誰叫你有好親戚。別那麼吆天喝地的——你知道老總們站了多少崗?」先前猜他要搬走的那一個農民說。

  「高興?『火燒著眉毛,且顧眼下!』我徐利就是不怕硬,送了他們去,回來,我並不是躲開,倒要看看鬧個什麼樣?——再一說,站崗,也還像樣?你們不知道只是木柵子大街兩頭有四個老大哥,難道還站到咱這地窖子來?他們的膽量更小,夜裡出村去,要他們的命。不是為了大家,看那些傢伙,收拾他們不用費事!」

  他喝過酒,話更多,這突來的遭遇使他十分激動。他不像別人只顧憂愁,思慮,像一群害餓的綿羊,愈在這樣時候愈能見出他對困難的爭鬥與強力反抗的性格。

  他毫不在意地向大家高聲說著那些餓兵的舉動。他到鎮上,問裕慶店要錢時所見的種種情形,引動了全地窖的注意。他們雖然害怕,可也願意有個勇敢的人給他們許多消息。

  大有始終用寬大的黃板牙咬著黑紫的下嘴唇,沒說話,雖然是聽徐利報告,他的眼睛卻沒離那一根飄來飄去的蜘蛛絲。這時他突然問道:

  「你當天還趕回來?」

  「我當天走黑路也要來!我不能把房子乾乾淨淨讓給這群餓鬼——回來還得想法子!」

  「小聲點說!我的太爺!怎麼還想法子?」蕭達子吸著短旱煙管說。

  「耳刮子打到臉上,難道還硬挨著揭臉皮不成?」徐利睜大了他那雙晶明的大眼。

  蕭達子吐了吐舌頭,接連著咳嗽,搖頭。

  「好徐太爺!大話少說點,夠用的了!」

  「哈哈!放心,連累不了你這癆病鬼。」

  「連累不連累說不上,你忘了頭年大有哥的事?」

  「除非是他!……」徐利眼看著發呆的地窖主人冷笑。

  「怎麼樣,依著你?」大有把右手向前伸一伸。

  「依著我?一年更不是一年,去年的黃曆現在看不的,依著我?……」他像頗機警地向四下裡望瞭望,話沒說下去。

  「可是你以後別說『除非是他』的話了!」大有臉上也現出決斷鄭重的顏色。

  「靜一靜,聽!……」彎腰的老人向草門外指著,果然從遠處來了一陣馬蹄的蹴踏響聲,似是向村子裡跑去。

  接著有人站起來,一口氣將土牆上的煤油燈吹滅,都沒說什麼話。

  黑暗中,大有把伸出去的手用力一揮,那條柔細的蛛絲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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