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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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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破晨的冬天的清肅,滿地上的冷霜,小河灣裡的薄冰,在這麼廣闊的大野中著上幾個瑟縮的行人,恰是一幅古畫。然而畫中人的苦痛遮蔽了他們對自然清趣的鑒賞。冷冽的爭鬥,心頭上的辛辣,使他們不但不去欣賞自然,也生不出什麼反應,只是無情地淡視自然的變化。他們現在所感到的是曠野的空虛與涼氣逼到腹中的冷顫! 走不出幾裡路,同行的推夫漸漸少了。不是一個村莊的人,都各自檢便道走去。後來到鎮上與陳家村去的只剩下五六個人。大有有上一次的經驗,並不對敗兵害怕。家中的窮苦,又遇上這樣的橫禍,他以為非「打破沙鍋」不行,再不想安衣足食能好好過鄉下的生活!徐利一路上老是忘不了昨日晚上大傻的口氣、神情,愈想愈不對勁。一會又覺得自己不爭氣,完全成了鄉下的老實孩子,受人家戲弄。他是多血質的人,想法又活動點,不明白宋大傻現在是什麼心思,所以覺得十分不服氣。雖然他答應自己補名字,那不過是對鄉下人誇嘴的好聽話! 兩人雖然各懷著想頭,腳下卻是一個勁。他們踏著枯草根與土塊,越過一片野塘,在河邊的樹林子裡穿行。繞了幾個圈子,在溫和的太陽吻著地面時,他們已經到了陳家村的木柵門外。 好容易進了村落,大有與徐利才明白他們各人家中昨夜的經過。 幸而只有一連從鎮上分到他們這邊來,自然人數並不足,只有五十多個槍械不全的兵士,可是也有一半女人。像投宿客店一般的不客氣,隨便挑著屋子宿。春天立的小學校,那只是五間新蓋的土房,只一盤火炕,住了一對男女。別人都不願意到那大空屋裡挨凍。全村二百家的人家有多半是與這些突來的野客合住。陳莊長家的客屋成了連長公館,徐利家中的人口多,幸而只住上兩位太太,一位穿著妖豔的服裝,時時含著哈德門紙煙,那一位卻是很老實的鄉下姑娘。大有的三間堂屋裡有一個矮子兵帶著他的年紀很不相稱的妻,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變成了臨時主人。大有的妻與聶子卻退到存草的牛棚裡去,幸而還有兩扇破木門。 大有被這些新聞鬧糊塗了,一進村子便遇見人同他說。他跑到家裡看看,還好,他的主人是五十幾歲的老兵,連兵太太也是穿戴得同鄉下人一般的寒傖。顯見出他們不像原來的夫婦,女的比男人看去至少小二十歲。破青布包頭,粗布襖,一臉的風土,小孩子流著黃鼻涕,時時叫餓。那位兵大爺並沒槍械,圈腮鬍子,滿口說著好話,不像別的窮兵一個勁地兇橫。至於屋子中的存糧食物,毫沒疑問,大家共有,臨時主人的空肚子還能讓它唱著饑餓的曲調? 大有問過幾句話,看看妻與兒子雖是睡在乾草堆裡,究竟比露宿好得多。他眼看著自己的人與老兵的狼狽情形差不多,都等於叫花子,他只能在凍得發紫的嘴唇上含著苦笑。 的確,對於那樣年紀與那樣苦的老兵以及他的臨時組成的眷口,大有什麼話也說不出。 然而全村的人家卻不能夠都有大有家的幸運。年輕的,帶槍械的兵士總起來有多半數。連同他們的女人,也一樣更不會和氣,不懂得作客的道理。占房子,搶食物之外,人家的衣服,較好的被窩,雞,鴨,豬,凡是弄得到的,該穿,該吃,絲毫不許原主人的質問,隨便過活。這一來全村中成了沸亂的兩種集團:受災害的無力的農民,與在窮途不顧一切的兵客。雖然在槍托子皮帶之下,主人們只好事事退避。不過情形太紛亂了,大有各處看看,覺得這恰像要點上火線的爆發物一樣。 找陳老頭去,到處不見,據說昨夜在吳練長家開會,還沒回來。 這一晚上原是空空的地窖子裡卻塞滿了村中的男子。 自從春天奚二叔還在著的時候,地窖早已空閒起來。每年冬天,奚二叔約集幾個勤苦的鄰居在裡邊共同做那份手工,即便用不到這一點收入,他們也不肯白白消磨了冬天的長夜。何況燒炕用不到的高粱秸——那是另一種的細杆的高粱秸——既然收割下來,也不忍的損壞了。所以這多年的地窖每到冬晚便變成村中的手工廠,也是大家的俱樂部。近幾年已經是勉強維持著他們的工作,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因為雖然還沒有外來的東西能以代替鄉村間的需要,而人手卻聚攏不了幾個。除去按戶輪班,守夜巡更之外,有的年輕人可不願幹這樣出息少的工作。甚至年老人教教他們,也覺得不愛學。 劈高粱秸,刮瓤子,分條,編插成一領大席子,四五個人幾晚上的工夫,賣價也不過一吊大錢,合起洋價來連兩角不夠。至於工作的興趣,年輕的農人當著這年頭哪一個不是心裡亂騰騰的,怎麼能使他們平下心,在黑焰的煤油燈下做這樣細密活計?奚二叔對著這樣情形早發生過不少感慨,他曾向陳莊長說過,要將地窖子填平,種果子樹。奚二叔雖然有此志願,卻終於沒實行,還是每到冬天在裡面編席子。工作人多少,他不計較,也不管一冬能編出幾領席來,他總認為這是他的冬天的職業,是從祖上傳下來的農民應分勤勞的好方法。及至他死去以後,大有輕易不到這裡來,已成了存草的廠子。又到這年冬天,大有沒想繼續他爹的志願,再編草席,村裡年紀較大的人也被這一年的種種事鬧糊塗了,誰也不提起這件事。 然而這一回的意外事卻使這冷靜土窖平添熱鬧。 客兵們都找有火炕的屋子住,有現成的農民被窩,用不到講客氣,誰願意到這裡邊來。 村中的男子逼得在家裡沒處安身,他們有的是母親,姊,妹,與兄弟們的女人,只是讓她們並居在一間,兩間,幾家鄰舍共同倒換出的小屋裡,男人自然無處容納。大有對於住在自己家中的老兵還覺得安心,卻也不情願與老婆,孩子,擠在小牛棚的草堆裡過夜。因此,村東頭他家的地窖便恢復了奚二叔在時的情景。 差不多有幾十個男子,都蹙眉歎氣地蹲在裡面,低聲談著一個題目:怎麼度過年關前的日子?住處如何,他們還想不到。家中本來沒有多值錢的物品,也還能舍的丟掉。迫在目前的是糧粒的缺少!一年收成不過五成,人工,捐稅,吃,用,到這樣窮冬,要餓著一半的肚皮才能混過年去。這一些「天神」的下降,只幾天便把糧食掃數清出來。雖說鎮上要從各村徵集麥,米,哪來的及?平空中添上近千口白吃的客人,這簡直比夏天與土匪打架還難! 不用討論也不用預想,明明白白的困難情形,要逃荒沒處走,又是多冷的冬天。這一地窖中的男子——幾年來吃盡了苦頭的農民,誰也沒有主意。他們沒有槍械,又沒有大力的援助,即便橫了心學學他們的客人榜樣,也帶了妻子往別的地方當吃客,怎麼辦的到?與這些餓鬼相爭,明明不是對手,怕連村子都守不住…… 大有在地窖下口的土階旁,半躺在乾草上,瞪著大眼看從上面墜下來的一條蜘蛛絲,有時飄到燈光的亮處,便看不見,又蕩過來,方看清沿著那極細極軟的絲來了一個土色的小蜘蛛,正好在他的臉上爬動。一指尖便可將絲弄斷,使這小生物找不到它那蟄居的舊窠。無聊的氣悶橫在胸間,他很想破壞了當前一切有阻礙的事物,他剛剛舉起右手,一個念頭又放下了。 不知為什麼,他這樣心粗的人,忽然憐憫這拖著自己腹內的生命絲,跑出來尋求食物的小東西。這麼冷黑的地方,它還沒蟄藏了它的活動的身體,不怕什麼,也不管有無可以給它充饑的食物,在這細柔的一條絲上仍要尋求充實它的生命的東西!大有雖不會更精細地替它設想,但覺得他不應該用自己的手指毀壞了這小生物的希望。他想不出所以然,可把那份氣悶消了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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