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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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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那一群推夫也看見了,在微暗的落日光中,有一人向他兩位招手。大有與徐利放下車子跑上去,原來是裕慶店的小夥,跑得滿頭汗珠,搶過河來迎接他們。 這時大有才明白,他猜測的不錯,果然是出了事。雖然不幹他們的事,也沒有土匪等著搶煤炭,然而從裕慶店來的口信,卻千萬囑咐他們不要過河。原來這天下午從旺穀溝與別地方沖過來許多南幾縣裡敗下來的省軍,無紀律,無錢,無正當命令向那裡去的這一大隊餓兵,雖然有頭領,可幾個月不支餉了,這一來非吃定所到的地方不行。與上一次由江北來的不同,那是比較規矩的,而且只是暫住一宿。現在這一千多人,到他們這些村莊來一點客氣都沒有。差不多每個兵都有家眷,小孩子略少些,女的數目並不少於穿破灰衣的男子。除掉家眷外,還帶著一些婦女和少數的沒穿灰衣的男人,說是挈帶來的。總之,他們都一樣,衣服擋不住這樣天氣的寒威,沒有食物,恰是一大群乞丐。他們一到那裡,十分兇橫,連女人也沒有平和的面目。困頓與饑餓把他們變成另一種心理。 據裕慶店的小夥向這些推夫說:這大群敗兵分做三路向北退卻,都經過這個縣境,總頭目住在縣城裡,雖然還向北走。可是後頭沒有追兵,看樣要預備在這縣中過年再講。因為再向北去,各縣一樣鬧著兵荒,都是有所屬的省軍,誰的防地便是誰的財產,怎麼能讓外來的饑軍常駐。於是分到鎮上來的有七八百人,余外是婦女,孩子,得叫這一帶的人民奉養他們。縣裡忙得利害,顧不及管鄉中的事,只可就地辦理。現在鎮上也容不了,又向左近的小村莊分住。他偷出來的時候,這群出了窠的窮蜂正在到處螫人。加上他們想找到久住的窠巢,誰家有屋子得共同住,因為他們也有女人,孩子,不能說上人家的炕頭算做無理。這唯一的理由是:「咱與老百姓一個樣,也得住家過日子,躲避什麼呢?」於是各個鄉村在昨天晚上大大紛亂,要緊是住屋的問題。同時多少人忙著給他們預備飯食。 這位小夥早跑出來在河岸上迎著車輛,是不讓大家把煤推到鎮上去。因為他們正需要燃料,如果知道,裕慶店這次生意得淨賠。還怕扣留下這七八輛車子不給使用。所以小夥扇著打鳥帽再說一遍: 「王掌櫃偷偷地叫我出來說,把車子全都送到——回路,送到叉河口的大廟裡去。他知道大家辛苦了三四天,這裡我帶來的是一個人一塊錢!到大廟裡隨便吃,喝,盡夠。那住持和尚和掌櫃的是乾親家,一說他就明白,還有一張名片在我的袋裡。」 這頗能幹的夥計把袋裡的大洋與一張王掌櫃的名片交出來,他喘著氣又說: 「好了,我交過差,以外不幹我事,還得趕快跑回去。來了亂子,櫃上住下兩個連長,兩份家眷,真亂得不可開交!……打鋪草堆在街上比人還高。」 他來不及答覆這群推夫詳細的質問,把錢與名片留下,轉身便從草搭的河橋上走回去。 這時,廣闊的大野已被黑影全罩住了。 推夫們不能埋怨王掌櫃的命令,還十分感謝那位小眼睛稀鬍子的老生意人。他們要緊是藏住這些劫餘的車輛——有的是借來的,租到的。那一回丟的牲口,車子,給農民一筆重大的損失,如果這次再完了,明年春天他們用什麼在農田中工作?實在,他們對於農田的用具比幾塊錢還要緊。 雖然要回路從小道上走,還有十多裡才能到叉河口東頭的大廟,然而誰也不敢把車子推到鎮上去。趕快,並不敢大聲叱呵牲口,只可用皮鞭抽它們的脊骨。 大有與徐利的車子這一回反而作了先鋒,往黑暗的前路上走。風大了,愈覺得腹中饑餓。加上各人牽念著村子中的狀況,說不定各家的人這一夜沒處宿臥,家中僅有的糧米等他們吃上三天怕再也供給不出!憂慮潛伏在每個推夫的心中,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各人的村子還沒住兵,但誰能斷定?這突來的災害,這荒苦的年頭,這一些到處為家,還掣帶女人孩子的「蜂群」。徐利更是有說不出的恐怖,他的伯父,那樣古怪脾氣,還得終天在煙雲裡過活,如果同不講理的窮兵鬧起來,不須器械,一拳頭就能送了他的老命,再不然氣也可以氣死! 大有只是想痛痛快快再喝一回烈酒,他咬著牙努力不使他的想像活動。 叉河口是在這一帶風景比較清爽的村落。相傳還有一些歷史上的古跡。因為這縣城所在地是古史上的重要地帶,年歲太久了,古跡都消沒在種種人事的紛變之中。叉河口是著名的古跡區,曾被農民發掘出幾回古時的金類鑄器以及古錢,又有幾座古碑——據考究的先生們記載過,說是漢代與晉代的刻石。除卻這些東西之外,所謂「大廟」更是全縣的人民都知道的古廟。什麼名字,在鄉民傳述中已經不曉得了,然而這偉大殘破的古寺院仍然具有莊嚴的法力,能夠引動多少農民的信仰。本來面積很廣大的廟宇,現在餘存了不到一半的建築物,像是幾百年前重修過的。 紅牆外面俱改成耕地,只有三三五五殘存的佛像在地上受風雨的剝削。有些是斷頭,折臂,或者倒臥在地上面,也有半截石身埋在土中的,都是些身軀高大,刻畫莊嚴的古舊的佛像。雖然沒有殿宇作他們的蔭護,而鄉民對於這些倒下的損壞的佛像還保持著相當的尊敬觀念。誰種的廟田裡有段不完全的佛身,縱然是倒臥著,仰著不全的笑臉上看虛空,而佃地的農戶卻引為他自己的榮耀,不敢移動。廟中的和尚自然還要借重這些破佛像的信力維持他們實在的利益,時時對農戶宣揚佛法與不可褻侮的大道理,可是他們已無意再用香花供養這些美術的石塊了。 廟裡有十多座佛殿,有的是種種經典,法器。和尚也有十多個。裡面空地不少,有的變成菜圃,花園,還有些大院子完全是一片荒蕪。因為廟上有足夠應用的廟產,用不到在這些小地方求出息。古樹很多,除去松、柏、楓樹、柏樹之外,也有檞樹,是不多見的一種大樹。房屋多了,難免有些損破,除卻香火較盛的兩座大殿以外,別的大屋子只餘下幽森的氣象與陳舊的色彩了。 沿大廟走過一段陂陀,一片泥塘,有很多蘆葦,下去便是河的叉口。每到夏秋水很深,沒橋樑也沒渡船,只有泥塘葦叢中生的一種水鳥在河邊啄食,或沒入水中游泳。廟的地點較高,在觀音閣上可以俯瞰這一處的風景。尤其是秋天,風搖著白頭的葦子穗,水鳥飛上飛下作得意的飛鳴,那一灣河流映著秋陽,放射出奇異的光麗。所以這大廟除卻古老,也是舊詩人們讚賞的一個幽雅地方。但自從匪亂後,不但那些文人不敢到這樣荒涼地方,就是和尚們也預備下武器防護法地。那樣的空塘,那樣的彎曲河流,與唱著風中小曲的蘆葦,都寂寞起來,似乎是全帶著淒涼面目回念它們舊日的榮華。 因為不通大道,新修的汽車路也伸不到大廟左近,所以它在這個年代還能保存著古舊的建築,與廟裡的種種東西。土匪自然對於和尚們早已注意,不過究竟是一片古董地方,相傳佛法的奇偉與神聖,在無形中免除了土匪的搶掠。其實,廟中的財富較大,人也多,和尚們自己有槍枝,火藥,領著十多個雇工,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武力集團,所以土匪也沒和他們出家人惹是非。這與陳家村外的龍王廟不一樣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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