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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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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又過去十多天。 一場一場的西北風中間夾著一次小雪,恰好給舊曆的小雪節氣加上點綴,又很容易地轉入嚴冬。鄉間的道路上減少了夏秋的行人,車輛。這一年的災荒,過兵,匪亂,到冬天與去年比較比較,只是加重了民間的恐怖、擔負、死傷;獨有收穫,卻從田野中偷走了。晚豆子雖不是絕無收成,因為豆蟲多,豆莢沒成熟,青青的小圓葉變成玲瓏的小網。收在農場裡,十顆豆粒倒有七八顆是不成實的。農民又把食物的希望挪到番薯上,雖然不能家家種,可在每家的壞地,沙土地裡,總分出一小部分秧上番薯根,預備作過冬的食品。因為這類東西容易生長,充饑,任管如何都能吃得下去。陳家村左近還不是十分壞地,每年農民總是吃著高粱米、谷米,用番薯作補助食品。現在呢,多數的人只能倚靠著這樣的食物過冬了。連陳莊長家裡早已沒了麥子、谷米的存糧,一天吃一頓的人家很多。 饑餓與寒冷逼得走出多少人去,自然容易調查。到鎮上去,城中去,是沒有多少活計可幹的;至於補個名字當本地的兵、警,難得很,沒有空額,不是有力量的介紹、保證,便不成功。他們只好更向外走了。可究竟是冬天,各處的工作都已停止,鄰近縣分中也沒招雇農工的地方。他們想到離家鄉近的地方吃飯,無奈到處是自己家鄉的情況,有的更壞。沒法子,有些人勇敢地走遠了,有的便強忍著這風雪的權威,預備到明年春天好去逃荒。因為冬天都不能過,春間有什麼呢?即使守著田地,那幾個月的生活可找不出著落來。於是下關東,成了大家熱心討論的問題。路費呢?這是要坐火車與過海的火船才能去的,縱然幾十塊錢也沒處籌劃。這個冬季每一個農民焦灼,苦悶的十分利害! 大有與徐利兩家好壞總還有自己的一點土地,不比那些全是給人家佃地的。可是他們也有他們的困苦。就是無論災荒如何,這不比從前了,一個緊張的時代,求情告饒沒有效力。地畝的捐稅不但不能少下分毫,反而層層加重。誰知道一畝田地應分交納多少?這裡的法律是說不到「應分」二字的,只能聽從城中下來的告示,催交的警役說糧銀多少就是多少。至於為什麼?要作什麼用?問也白費。又是一些省庫稅,當地附捐,種種名目,他們聽聽不懂,也不會瞭解。但無論怎樣,都成了地的奴隸!他得隨時交付無量次數的「奴隸」的身價。一年來這一個省分裡養了多少兵?打過多少仗?到處裡產生出多少大小官員?又是多少的土匪?多少的青年在監獄裡,在殺場裡?多少人帶走從各地方弄來的銀元到更大的地方去運動,花費?誰知道呢!——徐利與奚大有只能眼看著他們僅有的土地發愁,幸而還有番薯充塞饑腸,在慘淡恐慌中一點方法想不出來。 大有經過一場勞傷重病之後,他卻不能再像他的爹蹲在地窖裡過冬天了。編席子縱然還有材料,卻是緩不濟急。他仍然需要工作,去弄點農田外的收入,方能把年底的債務還清。講到賣地,只有二畝家鄉地。他想來想去,無論如何忍心不下,何況還找不到人家能要。於是他同徐利又得冒著冷風出門。 徐利比起大有的擔負還要重。家中幸有叔兄弟們,除去自己的二畝五分地外,還佃種著鎮上人家的地。不過人口多,他伯父的鴉片煙消費尤其要急,即不是災荒的年歲,每到冬天也往往是十分拮据,這一年來更是想不到的困難。男人們的棉衣連拆洗另縫都來不及,小孩子有的是穿了單褲在火炕上過冬,出不得門。徐利雖然有年輕人的盛氣,不像大有老是鑽牛角尖似的呆想,可是現實的困苦也使他不如平常日子的高興。他是個向來不大知道憂愁,悲觀的年輕農人,每到沒有工作的時候,在太陽光下拉「四弦」是他唯一的嗜好。秧歌唱得頂熟,至於踢毽子,耍單刀,更是他的拿手把戲,村子裡沒一個能與他比賽的。他常常說些什麼都不在乎的話。他不想存錢,也不會花費。他沒有娶妻,因此覺得累墜少些。可是為了家中人口少吃沒用,也不能不出去賣力氣。 他們這一次是給鎮上裕慶店到靠鐵路的F站上去推煤炭。向例每到冬天作雜貨存糧的裕慶店就臨時經營炭棧的生意。本來地方上一般用的燃料是高粱秸與木柴,不過為了利便也燒鐵爐子。這幾千戶的大鎮上,有公所,有警備隊的分巡所,有保衛團的辦事處,有商會,學校,這些地方多少都用煤炭。至於店鋪,住家,改用鐵爐的也不少。裕慶店的王經理凡是可以生利的買賣他什麼都做,他在冬天開的煤棧成了全鎮上煤炭的供給處。大有與徐利是雇給他去推百裡外的煤炭。 大有家的車輛上一回送兵差時丟掉了。徐利家還有一輛,牲口是臨時租的。他們這次去,一共有十多輛車子。裕慶店的經理對這些事很有經驗,年前就止有這一次的運煤,他也怕遇到兵差,車輛人馬有被拿去的危險,所以乘著一時平靜便發出了這些車輛。 大有從前曾到過F站,徐利還是頭一回。他們推了許多豆餅送到F站去,再將大黑塊的煤炭運回,來往都很沉重。並非計日工資,而是包運辦法。一千斤運到裕慶店多少錢,多少依此為准,好叫推夫們自由競爭。王經理再精明不過,他對推夫們說這是大家的自由勞力,他並不加限制。既是出賣力氣賺錢,誰也不肯少推,只要兩條膀臂支持得來,總是儘量地搬運。不過,這一回無論去,回,大有與徐利的車子比別人總輕一些。大有覺得很對不起他的年輕夥伴。徐利卻是毫不在意。一路上迎著北風,他還是不住聲地唱小調,口舌不能休息,正如他的腳力一樣。他肩頭上輕鬆,很容易地扶著車子前把往前趕路去。 他第一次看見火車的車頭,與聽到汽笛尖銳的鬼叫般的響聲。那蒸氣的威力,大鐵輪的運轉,在光亮鐵道上許多輪子轉起來,合成韻律的響聲。還有那些車廂裡各樣衣服,打扮,言語的男女。他看「西洋景」似的感到興味。雖然在近處,火車穿行在田野之中,究竟相隔九十裡地,他以前是沒去過的。他與大有在站上等著卸煤的時候,倚著小站房後的木柵問大有道: 「原來有這樣的車!——在鐵上能走的車,比起汽車還奇怪。但是哪裡來的這些終天走路的男女?」 大有笑了笑沒的答覆,誰曉得他們為什麼不坐在家裡取暖呢? 「看他們的樣子,」徐利低聲道,「一定不會沒有錢。衣服整齊,沒有補綻;不是綢緞,就是外國料子做的。看女的,還圍著狐狸尾巴,那樣的鞋子。不像販貨,手裡沒東西拿,……」 他口裡雖提出種種問題,大有也一樣呆看並不能給他答覆。火車到時,那些在站上等候的人是十分忙迫,買賣食物,與上下的旅客,以及肩槍拿刀的軍警,戴紅帽子的短衣工人,都很奇異地映入徐利眼中。及至他看到多少包頭紮褲管的鄉間婦女,與穿了厚重衣服的男子也紛亂地上下,他才明白像自己的人也可坐在上面。可是與那些穿外國衣服帶金錶鏈的人們是不能相比的!坐的車廂與吃穿的全不一樣,他們銜著紙煙,戴著眼鏡,有的穿長袍,如演戲似的女子,都悠閒地看著這些滿臉風塵的鄉民,背負了沉重東西與辛苦的運命擁擠著上下。這明明是些另一世界中的仙人!徐利眼送著火車慢慢地移動它的拖長身影,遠去了,那蜿蜒的黑東西吐出白煙,穿過無邊的田野,帶著有力量的風聲向更遠的地方去。他回過頭來尋思了一會道: 「多早餘下錢我也要坐坐那東西!多快活,坐在上面看看。」他微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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