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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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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莊長一聽見他說是跑南山,什麼買賣他全明白了。他緊瞪了一眼道:「好,那邊的山繭多得很,今年的絲市還不錯,你這幾趟一定賺錢不少。老魏,你到我家住一天,現在還不就是到了家?」 魏二從遠處來,看見這群左近村子的人在大路上做工,還不明白是一回什麼事,現在他也看清楚了。樹底下幾個穿著異樣衣服,吸紙煙的外路人,那些眼睛老是對著他打轉。聽見陳莊長這麼說,他是老走江湖的,便接口道: 「恰好今天走累了,七十裡,從清早跑到現在,人老了不行,到大哥家裡去歇歇腳,正對。」 即時將擔子重複挑到肩上,陳莊長回頭對那個監工員說: 「領我的親戚到家去,很快,就回來……」 意思是等待他的答覆,穿黃衣的年輕人點點頭,卻向空中噴出一口白煙。陳莊長在前,很從容地領著魏二從小道上走回村裡去。 徐利在一邊看得清楚,他也明白兩個竹簍子裡的東西比起山繭來值錢得多。南山——到那邊去做買賣,沒有別的,只有這一項。幸虧那幾個外路人還不十分熟悉本地的情形,不然,魏二這一次逃不過去。他忽然記起他的伯父,這是個機會,同老魏晚上談談,可以得點便宜貨,橫豎他要買。 回望著那兩個老人的影子,漸漸看不見了,徐利手下的鐵鍁也格外除動的有力。 果然在當天晚上徐利溜到陳莊長的小客屋裡。魏二正喝著從鎮上買的大方茶,與陳莊長談話。徐利買貨的目的沒有辦不到,照南山的本處價錢。魏二很講交情,他說: 「若不是都花了本錢來的,應該送點給師傅嘗嘗新。利子,你回去對師傅說:錢不用著急,年底見,頭年我不再去了。愈往後路愈難走,雖然咱這窮樣不招風,設若路上碰個巧翻出來,可不要了老本!這是從鋪子裡賒來的錢,還虧老魏的人緣好,也是吳練長保著,這一來就順手得多。」 「魏二叔,你這份好心我大爺他頂感激!別管他是蹲在團屋裡做神仙,他老人家什麼事都懂得。不過老是裝聾裝癡,今年的土太壞,他就是為這個不高興。橫豎是假貨多,有幾個像你公道?——我還說,魏二叔,我大爺到現今,還是讓他快樂幾天吧。沒有錢還吃鴉片,誰家供得起?可是他沒處弄,年底我想法子還。」 徐利很興奮地說,陳莊長一旁點點頭,又倒抽了一口氣,他有他的心事,也許記起了那個只會在他面前裝面子的小葵。魏二捋著長長的黑鬍子,用手指敲著粗瓷茶碗道: 「好孩子,好孩子!論理你得這麼辦。師傅從你三歲時他把你教養大了,你娘一年有三百天得長病,那些年都是花你大爺的教書錢。別管他老來裝怪樣,可得各人盡各人的心。幾兩土算什麼,我只要到時漂不了賬,就完……咳!咱都是窮混,除掉陳大爺還好,誰都差不多。」 陳莊長兩隻手弄著大方袖馬褂上的銅扣子,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道: 「你看我像是一家財主?」 「說重了,那可不敢高攀。總說起來,你地還多幾畝,有好孩子在城裡做官,憑心說不比咱好?」 「你提誰?」老魏這一句半諧半刺的話打中了主人的心病,「又拿那東西來俏皮?今天救了你一駕,老魏,你這不是成心和我過不去?」 他真像動氣,本是枯黃瘦削的臉上很不容易的忽然泛出血色。魏二急得端著茶碗站起來。 「多大年紀還這麼固執!咱老是愛玩笑。說正話,你的家道在這村子裡難道算不的第一家?可是葵園呢,……說什麼?我不是勸過你麼,管的了?不是白氣!——不,我也提不起他來。我可不會藏話,有一次在南山耽誤了七八天,恰好碰到的事,不管你怎麼樣我要說說。就是你那葵園少爺,真了不得!他真有本事,原來是辦學堂的官,不知道——真不知道還帶著幾個警備隊下鄉查煙稅……」 「冬天了,沒有煙苗地查什麼稅?」徐利說。 「怪麼!誰懂得這些道理?其實人家春天聽說早繳了黑錢了。好在南山那邊不比咱這裡人好制,要結起群來一個錢不交,也沒辦法。可是究竟還是怕官差,春天下鄉去查煙酒稅的人員,也使過種鴉片家的黑錢不少。不過圖省事,好在這東西利錢大……葵園這一去卻幾乎闖下大亂子!」 魏二到底比陳莊長滑得多,說到這句,他突然坐下來,從大黑泥壺口往外倒茶,一口一口地盡著喝,卻沒有下文。 陳莊長雖然臉上還泛出餘怒未息的顏色,聽到是葵園在南山裡幾乎闖出亂子來,他的顏色卻又變了過來。他素來知道南山那一帶的情形,他們有大刀會,有聯莊會,有許多會拳腳槍棒的青年。高興就不交稅,也不理會衙門的告示、公文,動不動會鬧亂子,不稀奇。因此,他又將兩條眉毛合攏起來,憂鬱地歎一口氣。 魏二這才微笑了笑說: 「放心!到後來算完事,沒動武,也沒打架。小人兒吃點虛驚,說不了,自己去找的可不能怨人!我怕葵園他還不改,也許要得空去報復,那就糟!……我親眼守著的事。也巧,還當過說事人,陳大爺,……啊,大哥,你還說我成心和你作對?真不敢,我救的他那一駕比販煙土還要緊!他年輕,也是眼皮太高了,從城裡出來到那些窮鄉下——怎麼說也許比咱這裡還好吧——帶上幾個盒子炮作護符。查學堂?這自然是名目,誰知道幾十個村莊有幾個學堂?用得到查?咱可以一頭午就查完。其實是到那裡先按著種煙的人名要錢,賣煙得交稅,與春天的是另一回事。多少也沒個限數,看人家去,有的怕事的大約也交了一宗。 可是到了舉洪練的練頭上,人家可不吃這一嚇。問他要公事,沒有;直接利落,人家不同他講別的,種煙地的這裡沒有,趕緊滾蛋,不必問第二句……事情就這麼挺下去。他硬要拴練長,打地保。過了一夜,聚集了幾百人,一色的木棒,單刀,大杆子,人家居心惹他,一杆快槍都不要。圍起他住的那一家,要活捉。這一來那五六個盒子炮嚇得都閉了音。我正在那裡,替他找練長,找那些頭目,找土,困了一天,好歹解了圍。究竟還把他的皮袍子剝了,錢不用提全留下充了公,只有盒子炮人家偏不要,說給他們隊上留點面子。又說那些笨傢伙並不頂用,花錢買的本地造,放不了兩排子彈就得停使……誰知道真假?還是居心開玩笑?頭四天的事,……隔城略遠的一定沒聽見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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