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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在他的破院子中蓋起了一座小團瓢,他仿著舟屋的名目叫做「瓢屋」。於是這用泥草茅根造的建築物成了他自己的小天地。一年中全村的人很難遇到這老秀才一次。徐利的叔伯哥哥在鎮上當店夥,兩個兄弟料理著給人家佃種的田地。這位老人便終天埋沒在黑屋子裡。時候久了,他幾乎被村人忘掉。陳莊長終天亂忙,難得有工夫找他談話;況且談勁不大對,自然懶得去。因此這老人除去常見徐利與他的兒子以外,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他也從實忘掉了人間。一盞鴉片燈與幾本破書成了他的親密的伴侶。

  直待老人的煙癮過足,徐利才對他報告了一天的經過。老人用顫顫的尖指甲拍著大腿道:「這些嗎——不說也一個樣!橫豎我不稀罕聽。——你能照應著奚家那小子倒還對,奚老二是粗人,比起這下一輩來可有血性的多。咳,『英雄無用武之地』!……」

  伯父常說的話聽不大清,所以末一句徐利也不敢追問。方要轉身出去吃晚飯,他伯父將兩片沒血色的嘴唇努一努,又道:

  「修路,……造橋是好事,好事罷了!我大約還能看見這些小子把村子掘成灣,揚起泥土掏金子,總有那一天……『得歸樂土是桃源』!老是不死,……可又來,老的死,小的受,年輕的抬轎子,找不到歇腳的涼亭,等著看吧!我說的是你!……年輕,等著,等著那天翻地覆的時候,來的快,……本來一治一亂……是容易的事。要瞧得真切,……看吧!」

  永遠是亂顫的指尖,他燒起煙來更慢。徐利看他伯父的幽靈般的動作,聽著奇怪言語,暫時忘記了肚皮裡的饑餓。他呆呆地從他伯父的瘦頭頂的亂髮上,直往下看到卷在破毛氈裡一雙小腳。那如高粱秸束成的身體,如地獄畫裡餓鬼的面貌,在這一點微光的小團屋裡,幽森,古怪。徐利雖然年輕,可也覺得與他說話的不是幼小時見慣的穿長衫拿白摺扇,邁著方步的伯父,而是在另一世界中的精靈。

  好容易一個煙泡裝在烏黑的煙斗上,他偏不急著吸,忽然執著紅油光亮的竹槍坐起來,正氣地大聲說:

  「別的事都不要緊,一個人只能作一個人自己的打算。現在更管不了,除去我,……別人的事。日後你得商量商量奚家那小子,我死後能與你奚二叔埋在一塊地裡才對勁……我清靜——實在是冷靜了一輩子,我不答理人,人也不願意答理我,獨有與你奚二敘——那位好人,還說得來,你得辦一辦,別人與那小子說不對……這是我現在的一件心事,你說起他就趁空……」

  他重複躺下去,不管聽話的還有什麼回覆。「去吧!」簡單的兩個字算是可以准許這白費了一天力氣的年輕人去吃他的冷餅。

  退出來,徐利添上一層新的苦悶。與奚二叔葬在一塊地裡?不錯,是奚家還沒賣出的塋地,卻要葬上一個姓徐的老秀才,這簡直是大大的玩笑。就是大有願意,兄弟們卻怎麼說?照例沒了土地的應該埋在舍田裡,村南有,村北也有,雖然樹木很少,是大家的公葬地處,誰也挑不出後人的不是。這樣倒黴的吩咐怎麼交代?他走出團瓢籲一口氣,向上看,彎得如秤鉤的新月剛剛從東南方上升。那薄亮的明光從遠處的高白楊樹上灑下來,一切都清寂得很。堂屋裡聽得到兩三個女人談話,他猜一定是他的娘與妹妹們打發網。這是每個冬天晚上她們的工作,每人忙一冬可以掙兩三塊錢,晚上的工夫她們是不肯空過的。他走向院子東北角的草棚裡去,那邊有吃剩的幹餅。

  然而他懸懸于伯父的吩咐,腳步很遲慢。

  一陣馬蹄的快跑聲從巷子外傳過來,他知道是旺穀溝的秘密送信人回去了。

  § 十六

  修路的第三天的下午,天氣忽然十分晴朗,勁烈的北風暫時停住威力,每個作工的人可以穿單布褂子賣力氣。路上的監工員這兩天已經把下馬威給那些誠實的農人,他們多數很馴順,不敢違抗,但求將這段官差速速了結,免得自己的皮膚吃到皮鞭的滋味。監工人覺得他們的法子很有效力,本來不只在這一處試驗過,他們奉了命令到各處去,一例這麼辦,沒遇到顯然有力的抗拒。背後的咒駡誰管得了?所以,這幾位「官差」這天臉面上居然好看得多,不像初來時要吃人的樣子。他們坐在粗毯子上,吸著帶來的紙煙談天,還得喝著村中特為預備的好茶。有的仰臉看著晴空的片雲,與這條大道上的農工,覺得很有點美麗畫圖的意味。滿足與自私在他們的臉上渲染著「勝利」的光彩,與農工們的滿臉油汗互相映照。

  徐利這個直口的漢子工作到第二天,他就當著大眾把旺穀溝來了馬匹的話質問陳莊長。他的老練的眼光向旁邊閃了閃,沒有確切的答覆,徐利也明白過來,從那微微顫動的眼角纈紋與低沉的音調上,他完全瞭解那老長工的告語是絕不虛假,他也不再追問。擾亂著他那本無掛礙的心思的是伯父的吩咐,幸而大有病又犯了還沒痊好,否則怎麼作一個明白的回答?不必與別人商量,已經是得了瘋子外號的老人,何苦再給大家添些說笑的資料。徐利雖然粗魯,卻是個頂認真的青年,對於這個難做的題目,他的心與硬土地被無情的鐵器掀動一樣。這兩天他總像有點心病,做起活來不及頭一天出勁。

  陳莊長雖也常在這未完工的路上來回巡視,與徐利相似,常是皺著稀疏的眉頭,心上也有不好解答的問題。

  過午的晴暖給工作者添加上輕輕的慰安,似乎天還沒把他們這群人忘記了。幹著沉重活,將來還可吃一頓好飯?徐利還年輕,不比年紀較他大的人們對於陽光這樣愛好,可是他也不願在陰冷中甘挨時光。十一月的溫暖挑撥起壯力活潑的年輕農人的心,在陽光下工作著,暫時忘記了未來的困難。一氣平了一大段硬土之後,他拄著鐵器,抽出紮腰長帶抹擦臉上的汗滴。鮮明,溫麗,一點雲彩沒有了,一絲風也不動,多遠,多高,多平靜的青空,郊野中的空氣又是多自由,多清新。他覺得該從腋下生出兩個翅子來,向那大空中飛翔一下。青年天真的幻想,從沉重的腦殼裡復活起來。那幹落的樹木,無聲的河流,已經著過嚴霜的衰草,盤旋在高處的大鷹,這些東西偶爾觸到他的視線之內,都能給他添上為生活的快感!他向前看,向前看,突然一個人影從大路的前面晃過來。他還沒來得及認清是誰,有人卻在低聲說:

  「魏二從南邊來,還挑著兩個竹簍子。」

  對,他看明白了,正是又有半年多見不到他下鄉作工的魏二鬍子。這有趣的老關東客,像是從遠處回來。沒等得到自己的近前,就有一些認識他的同他招呼。魏二的擔子還沒放下,陳莊長倒背著走上去問他:

  「老魏,你這些日躲在哪裡?一夏都沒見你的面。」

  「嘔!真是窮忙。像咱不忙還撈得著吃閒飯?不瞞人,從五月裡我沒幹莊稼活,跑腿,……」他只穿一件青粗布小棉襖,臉上油光光的。

  「跑麼腿?——總有你的鬼古頭。」

  「我是無件不幹。年紀老了,吃不了莊稼地裡的苦頭,只好跑南山。」他說著放下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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