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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數不清的形成一長串的工作者,有中年的男子,有帶鬍子的老人,還有幹輕鬆活的十幾歲的孩子。木棍,扁擔,繩,筐,鐵鍁,尖钁,各人帶的食物籃子,在路旁散放著。他們工作起來聽不見什麼聲音,大家都沉默著,沉默著,低了頭與土地拚命!只有一起一落的土塊的聲響。不過這不是為他們自己耕耘,也不是可以預想將來的收穫的,他們是在皮鞭子與威厲的眼光之下,忍耐著要發動的熱力,讓它暫時消沒於堅硬的土塊之中。至於為什麼修路?修路又怎麼樣?他們是毫不關心的。

  路線在頭三個月已經畫定了,到處打木樁,撒灰線,說是為了省時與省得繞路起見,於是那一條條的灰線,樹林子中有,人家的地畝內有,許多墳田中也有。本來不能按著從前的大道修,便有了不少的更改。因此,那些修路員工可有許多事情要辦了。暗地的請托,金錢的賄買,聽憑那些不值錢的灰線的挪動;忽然從東一片地內移到西一片地內去,忽然掃去了這一家有錢人家的墓地,到另一家的墓地上去。這並不是希有的事,於是灰線所到的地方便發生不少的糾紛。從三個月前直到現在,還沒十分定明路線的界限,而每到一處人們都得小心伺候,誰也提防著灰線忽然會落到自己的土地,墳塋之內。有官價,說不是白白占人家的土地,然而那很簡單,一律的不到地價少半的虛數,先用了再辦,發下錢來也許得在跑汽車的利潤有十成收入之後吧?所以,原是為了便利交通的修路,卻成了每個鄉民聽說就覺頭痛的大問題。

  有些農民明明知道是自己隨著大家去掘毀自己的田地,卻仍然閉著口不敢做聲。這只是一段也許長度不過兩丈初下種的麥田,把加入肥料的土壤掘發出來。明明是秋天已經定好的路線,卻讓出來,那都是城裡或鎮上有錢有勢力人家的地方,應該他們不敢掘動。所以這一條几十裡連接中工作的農民,除了自盡力量之外,還有說不出的憤感壓在他們的心頭。

  大有頭一天病後出屋子,便隨著陳莊長,徐利,跑到村南邊的六裡地外去作這共同的勞工。他穿了妻給他早早縫下的藍布棉袍,一頂破貓皮帽子,一根生皮腰帶,在許多穿夾衣的農民中他還顯得較為齊整。雖然額上不住地冒汗珠,然而他確實還怕冷。勁烈的風頭不住向他的咽喉中往下塞,他時時打著寒顫,覺得周身的寒毛孔像浸在冷水裡一樣。陳老頭不做工,籠著袖頭不住向他看,他卻強咬著牙根睬也不睬,努力扛起鐵器在徐利身旁下手。陳老頭從村裡帶來將近百多人,卻老跟在他與徐利的身旁。他不顧及別人的工作,只是十分在意地監視著這個病後的笨漢。徐利究竟乖巧,他老早就知道陳老頭小心的意思,並不是專為大有病後的身體,這一生謹慎的老人自從上一次大有帶了尖刀,率領著許多推夫從外縣裡跑回來,他常常發愁。這匹失了性的野馬,將來也許闖下難於想像的大禍。他並沒有嫌惡大有的心思,然而老實根性使他對於這缺乏經驗的漢子憂慮。本來不想叫他出來,沒料到仍然使出他的牛性,天還沒明,他抖抖身子帶了鐵器來,非修路不可!……這些事徐利是完全明白的。

  大有自己也覺得奇怪,出力的勞動之後,他覺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樑還適意得多。經過初下手時的一陣劇烈的冷顫,他漸漸拭出汗滴沾在裡衣上了。雖然時時喘著粗氣,面色被冷風吹著卻紅了許多。勞動的興味他自小時成了習慣,隨時向外揮發,縱然幹著不情願的事,卻仍會從身體中掏出力量來。

  「老利,說不上這一來我倒好了病,還得謝謝這群小子!」他略略高興些,並沒管到監工人還時時從他的身旁經過。

  陳老頭看了他一眼。徐利道:

  「你這冒失鬼,說話別那麼高興!病好了不好?應該謝謝我是真的。」他故意將話引到自己身上。

  「謝你!誰也不必承情,還是吃了老婆的符子得的力吧?回頭再喝他媽的一碗。」大有大聲喊著。

  「怎麼,老大你也吞過那些玩藝?」陳莊長略略松了一口氣。

  「怎麼不好吃?橫豎藥不死人。是?陳大爺,獨有你不贊成吞符子?」

  「說不上贊成不贊成,吞不吞有什麼。這些怪事少微識幾個字的人大約都不信。」陳莊長撚著化了凍的下胡說。

  「不信這個?為什麼跪在太陽裡祈雨?不是也有許多認字的老頭?」徐利在陳莊長左邊說俏皮話。

  「這你就不懂。祈雨是自古以來的大事,莊稼旱了,像咱們以食為天,誠心誠意地求雨,是大家都應該幹的。不是吞符子,撒天災的妖言。」

  「好誠心誠意的!祈下來一場大戰,死了兩個短命的!小勃直到現在那條左腿不能動——也是靈應!陳大爺,這些還不是一樣的半斤八兩,信也好不信也好。」徐利的反駁,又聰明又滑稽。

  「聽說南鄉的大刀會是臨上陣吞符子,還槍刀不入呢。」大有不願意陳老頭與徐利說的話都太過分,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作為談話的資料。

  旁邊一個年老的鄰居接著答道:「別提大刀會,多會傳過來你看看。我前年到南山裡去買貨,親眼見過的。哈!練習起來像凶神,光了膀子,有的帶紅兜肚,亂跳亂舞,每個人一口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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