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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徐利毫不客氣地坐在木炕沿上,重新端相著大有的臉。

  「人真纏不過病魔,這二十天你瘦得多了。——這不好?咱算做對了,好歹的那些東西沒回頭來追抄。雖然大家丟了不少的車子,騾,馬,還回來人!你哪裡知道,一聽說咱跑回來,陳老頭子跑出去藏了七八天,誰不是捏著一把汗?我早打定了主意,管它死活!如果灰兔子們真來找事,跑他媽的,咱也有條命,不是一樣出去補名字?幾間破屋,無非是燒光了完事,逼著到那一步有什麼說的!……可是苦了你,這場病把你作踐得不輕!媽的!一個月下了二十九天雨——該陰?倒黴的年頭,倒黴的運,誰逃得過?……別扯了,我今天來看病,也有正經事,老頭子昨兒同大家議論了大半天……」

  「又是什麼事?不是要錢,也是要命!」大有迅速地說。

  「哼!頭一條猜得不對,媽的!現在又變了法子了,不要錢,你放心,要人!——幹什麼?說是修路。」

  「修什麼路?又通火車?」

  「差不多,要修汽車道。」

  「修吧!橫豎咱都是坐不起汽車的人,我知道走幾十裡地要兩三塊……」大有憤憤地說。

  「不是叫咱們修路人家坐車呀?」徐利慢慢地道,「縣上有命令,轉到鎮上,前天夜裡火速地招集各村的首事開會。」

  「要人?多少錢一天?」

  「你別裝傻了,花錢?叫咱們賣力氣!——賣力氣,是啊,從北縣的豐鎮修過來,一百二十裡,叫當地人加工趕修,限十天,十天呀!全路完工。哪裡沒完,哪裡受罰……怎麼修?自己帶乾糧,帶火,每個村子裡每一家都得出人,還有器具。哼!雖然不是隆冬數九,地土可已硬起來,要一钁一钁地掘。這是什麼活?誰聽說過?慢了得罰。陳老頭子就是當差傳令,昨兒就為的這件事鬧了大半天。」

  大有瞪著眼,又驟然受了重大的刺激,說不出話來。原來站在外間木桌子旁邊的大有的妻急著邁進裡屋來道:

  「像他這病人還得去?……」

  「我為什麼來的?大嫂子你想怎麼辦?陳老頭子還體貼人情,他首先說過大有還病著怎麼又當官差,你家裡別沒有人。可這是大家的事,誰也願意誰不去,後來還是老頭子出的主意,說不去沒法向大家說,找我來同你們說一句,可以出幾個錢雇人替。」

  徐利的話沒說完,大有將破棉被掀開來大聲道:

  「什麼?老頭子出的主意倒不差,可惜我現在把賣地的錢全花淨了!不去,不去,我偏去!省得叫人家作難!去!去!好不好再鬧上一場……」

  他一邊叫著,一邊汗滴從他的額上往下流,大張著口向外吐氣,這顯見得是病後虛弱與過度的激動所致。徐利急急地把那條烏黑油髒的被子重新給他蓋上,擺擺手道:

  「大哥,你別急,老頭子真是好意,除此外沒法服得眾人。抗又抗不了,後天就由城裡派監工的人來,拿著冊子查……」

  「查?誰教死不了,就得做牛做馬!你不必阻擋我,我大有死了也不使陳老頭子為難。我非去不行,一個錢我也不花。再回頭來請先生治病,那是活該!我看看到底路……是怎麼修法!……」

  他的妻看見丈夫動了真氣,不敢說什麼,避在板門後用大袖口擦眼淚。徐利這一來也沒了主意,不知道用什麼話對這位病人解釋。

  「哼!」大有喘著氣道,「橫豎是索命,我有病——難道沒有病的就容易幹?從夏天起,咱哪天不是賣命,還差這一次?什麼法子都想到,與窮人拚!……」

  「凡事總有個商量,你病的才好,別淨叫大嫂子發急,你看她擦眼抹淚的。」

  「哈哈!媽媽氣,中什麼用?大嫂,老實說,就是大侄也顧不的。總之,我一個錢沒的出,告訴咱那頭兒,謝謝他吧!幹什麼也去!……」

  徐利沒有再可以分辯的話,他知道大有氣頭上,任管怎樣說的在情在理也是白費。他守著這心理異樣的鄰人,替他擔心!大有的「一杆槍」的脾氣,他一向很熟悉。他打定主意的事,別人怎麼勸說萬不會動搖他的念頭。

  喝過大有家紅色的苦茶以後,徐利再不敢提起修路的事。為了使他平靜些,只可在光線暗黑的屋子裡同大有夫婦說些閒話。幸而這性急卻不是心思縝密的病人,無論什麼事一經說過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於是農田的經驗,糧價的高低,幼小時的故事,都成了他們的談料。大有在久病後得到這個暢談的機會,精神上也覺得痛快。雖然明後天就要憑著苦身子去修路,然而他只有興奮,並不憂愁。

  院子中的大公雞喔喔地叫著過午應時的啼聲後,太陽漸漸西斜了。徐利起身要走,恰好聶子已將十多張紅符子抄完,大有的妻恭恭敬敬地拿到屋裡,意思是要大有吞下去。大有蹙蹙眉毛沒說話,徐利在旁邊笑著道:

  「看著大嫂子的好心好意,你也應分吞下去,難道還會傷人?何況你還一定要作『官活』,身子不比從前結實,就來一下吧。」

  大有的妻趁他說話的機會,便在大黑碗裡將這一疊黃表紙燒成灰,用白水衝開,遞到大有的手裡。她很小心地望著丈夫的顏色。

  「好!就讓老利看一回咱的媽媽氣!也許吞過符子,高興不作路倒……」

  一口氣吞下黑碗中的紙灰,他與徐利呆對著臉,強作苦笑。

  § 十五

  初凍的土地用鐵器掘下去格外困難。峭冷的西北風從大野中橫吹過來,工作的農人們還是多半數沒有棉衣。他們憑著堅硬的粗皮膚與冷風抵抗,從清早工作到過午,可巧又是陰天,愈希望陽光的溫暖,卻愈不容易從陰雲中透露出一線光亮。鉛凝的空中,樹葉子都落盡了,很遠很遠的絕無遮蔽,只是平地上的大道向前彎曲著,有一群低頭俯身的苦工幹著這樣毫無報酬的苦活。沿著早已撒下的白灰線,他們盡力地掘打,平土,挑開流水的路邊小溝,一切全靠你一手我一手的力氣。他們用這剩餘的血汗為「官家」盡力。三五個監工——穿制服與穿長衫的路員,戴著絨帽,拿著皮鞭,在大道上時時做出得意的神氣。

  雖然還不十分冷,但在北方十月底的氣溫中幹起活來,已須要時時呵手。黎明時就開始修路,一樣的手,在監工路員的大袖子裡伸不出來,農民們只能用野中的木柴生起火來烤手。這樣,還時時聽到「賤骨頭」,「是官差就脫懶」的不高興的罵聲。他們聽慣了厲害的聲口,看慣了穿長衫的人的顏色,忍耐,忍耐,除此外還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報復!然而一個個心頭上的火焰正如幹透了的木柴一樣易於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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