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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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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利與大有先立起來,守住了倚著樹根做夢的兩個兵士,一個「走」字由大有的口中低聲喊出,一群黑影從四圍向南去的小路上奔去;不用催促,他們用很快的腳步飛奔。兩個兵在無意識中轉動身子,即時大有與徐利把他們抱在胸前的步槍奪過,用刺刀對準了他們的咽喉。 這兩個疲倦過度的軍人勉強睜開眼看見這奇異的景象,還以為遇到了敵人的夜襲,黑暗中兩把鋒利的尖刀在眼前閃晃,習慣的威嚇使他們很機伶地閉了口,瞪著眼,似在求饒。 約莫他們的同夥跑出了半裡路後,大有與徐利每人一個,牽住這兩個失了武器的大兵的破衣領往前走,刺刀的尖鋒仍在他們的面前。 要報復的沉著精神,與恐怖的心理相對照。這突來的襲擊,使兩個大兵現在變成這一群農夫的俘虜了。 拖著走了一大段路,被俘的並不曾認清敵人的面貌。走到深深的兩道土溝的脊路上,大有哼了一聲「走!」還是那個有力的口吻,從土厓上面用力一推,手中的俘囚便滑下溝去,那一個剛剛「啊喲」著,前邊的徐利也照樣辦。 「叫嗎?就給你幾槍!」大有還向溝底下喊,其實他即時把奪來的步槍往左邊的溝裡拋去。 「怎麼不帶了去?」徐利似乎還不捨得這樣精美的武器。 「去他媽的!丟到左面去,這兩個小子摸不到。」 徐利順手也將武器從腳底下蹴去。 這來時的小路他們早早記清了,滿野正吹嘯著東北風,他們順風加緊腳力,趕上了先行的同夥。 § 十四 這一年冬季雖幸而沒再出兵差,但接連著夏秋間的種種預征,討赤捐,地方上的附稅,使大有又得出賣地畝,現在所剩下的只有春天與魏二共耕的二畝地了。地不值錢,鄉村的人家要不起,也不敢買,只可向鎮上或城裡有勢力的去賤賣,中間又有經紀的折扣,一畝很好的地也不過幾十塊大洋。大有自從春天以來,對於土地的愛護心早已變了。他打定主意,橫豎留不下,這樣下去,早淨晚淨,還不是一個樣?況且實在是沒處弄錢交捐稅,不止他這一家,陳家村每家都是如此。地太少的或者給別人家佃種的,雖然交納稅款少些,卻一樣是沒有生活。很有希望的秋收被空中的烈火烤幹了,甚至連別的東西也不能改種。想照從前做點手工活作種地的補助,做什麼呢?一切東西都用不到他們自己的製作,棉布,煤油,洋紗,小鐵器,一批批地從海口外運到各地方去。 城裡與大集鎮有的是批發鋪子,各個小負販販到鄉村中賣,只要有錢,這許多許多舊日的農村用不到農人拙笨的手去製造什麼用品。製造出來又貴又費力,誰也不願意用。所以,一到冬天,這些窮苦的鄉民除去拿槍看守之外,任何事沒得可做。大有本來是老實的,自從經過一些事變,使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的周圍狀況與將來沒出息的苦悶。他對付兵匪的能力,很奇怪地日日增長。於是在村中他漸漸被人傾服。從前嘲笑他不會賣菜,被灰兔子打耳刮子的話再沒人提起。從單鋒脊偷營的戰功以後,他在這幾個村中變成了僅亞于陳莊長的人物,拚命的大有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從夏天來變成了周身是膽的「英雄」。 自從他首先倡議與百多個推夫從那個縣城外開夜差回來之後,過度的疲勞,奔跑,雖然得到許多農村人們的稱讚,在十月中旬他可大病一場。寒熱間作,夜裡說著令人不懂的囈語,吃著醫生的苦藥沒見速效。他的妻很小心周到地伺候病人,把為孩子及全家趕做棉衣的工作也耽誤過去。 在病中,他每夜做著惡夢,仿佛是常常與許多人爭鬥:拳頭,尖刀,火槍,爬過山嶺與平原,盡力地同不知的敵人拚命,為了什麼當然不很明白,然而他在夢中是真實地用力爭打,並不是虛空地喊叫。他的妻在冒黑焰的煤油燈下看著他握拳,咬牙的怪樣,往往在第二天抹著眼淚向人訴說,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邪祟。雖然也請過巫婆,燒過紙錢,但並不見有減輕病人怪狀的力量。直到吃過醫生的重量發汗藥後才略略好些。 正當大有臥在土炕上大病的一個月內,這鄉村中也鬧著一種神怪的新聞。不知從哪裡來的一個游方和尚到鎮上化緣,保衛團丁為了驅逐閒人起見,並沒容許這一件僧衣一個小包裹的和尚多留。然而只有一天的工夫,卻給了鄉間的農民一陣絕大的恐怖!據說這個和尚曾在鎮上北門裡的一個自己做零活的木匠家裡治過病,用火炙法子把木匠老婆的胃氣疼治好。因此,在那一家的殷勤款待時,他好意留下了一張畫符子的長篇字紙。他說:現在應該又到了一個很大的劫運,從下年起,十幾年內不復太平,怎樣屍骨填河,死人遍野,又怎樣有水,火,疫癘,刀兵的種種災難,沒有善行的,與不早早求保護的人非死即病! 總之,是任管如何逃不出這場劫難。他叫木匠與他的全家都要一天畫符子,燒著吃,又要每天誠心念佛多少遍,方可修行得日後在那洪水般的大災中得到解脫。那誠篤的木匠自然是安心相信,況且和尚也說過,像夏天的旱災便是那未來患難的第一次,是向許多人警戒的先聲。更有傳說是和尚剛出木匠的門口便不見了……這樣新聞流行得異常迅速,不到兩天,凡是圍著這個大鎮十幾裡以外的鄉村都知道了。那位都不認識的神仙似的和尚留下了符子,字紙,大家都彼此傳抄著看,忙壞了一些識字的小學生,雜貨店裡的小夥計,以及鄉村中能寫得上字的……陳家村隔鎮上更近,自然是個很適於宣傳這樣新聞的區域,於是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人在爭抄,或求著別人傳抄這樣符籙。 在失望的農民心中,這突來的恐怖預報很容易激動他們的直感,何況還附有救濟的方法。即使無效,他們在無所希望裡也想去試驗試驗。每年是正忙著收割豆子的時候,現在卻都忙於傳說這件新聞,並且把那個和尚點綴上不少的奇跡。他的指尖上能夠生火,他的小包裹中一定有不少的法寶,也許是濟顛的化身,不就是佛爺那裡來的差遣。近幾年來的種種壓迫,荒旱,都在鄉村中流行過;大家都知道每一個夜裡提槍的生活;都見過滿道上逃難的景象,這份預言在人人的想像中並不覺得說的過度。誰都在等待著不久的未來的變化,誰也明白現時不是太平世界了!什麼怪事沒有?他們像蒙在鼓裡不得安眠;也不能瞭解這空空的大鼓要如何破法。然而不能安穩與沒過法的思想,恰像這傳抄的符籙一樣,流行於每個人的心中。 大有剛剛出過兩場大汗,在炕上可以坐起來的一天,他的妻正在外間白木桌上叫聶子學畫符籙。去鎮上的小學不到一學期,幸虧他早已在陳莊長的私塾中附過學,所以還會寫字。這時在屋子的淡弱陽光下學畫符子當然還畫得出。 繹過妻的解釋之後,大有便要符子的抄樣看看。 「誠心的事,你要洗洗手去拿。」妻熱誠地說。 「什麼?——我這兩隻手又沒殺人,怎麼髒的?」大有無力地,瞪了瞪眼,卻立刻想起了在城牆上曾見過的殺人的印象,又聯想到在龍火廟前自己的槍法。 「也許曾打死過人吧?」這一轉念還沒完,妻已經把白木桌上的符樣雙手送過來。 大有略略遲疑,接過來:「如果真沒曾打死人?……」他想著,粗大的手指在空中抖擻起來。 一張黃表紙上有許多歪歪扭扭的方形字塊,到後面才是那兩道符籙。大有驟看見這朱紅色的畫符也覺得奇怪,有一些圈,重疊的橫畫,一個字有多長,這些字形中包藏著什麼「天機」?他隨手又遞給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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